书城文学当仓央嘉措遇见纳兰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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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龙门往事堪惆怅

【国子监生活】

不管他的出身有多么华贵,不管他的心里有多少情愫,处在那个时代,就得遵循那个时代的游戏规则。那个游戏叫做科举。生命在这场游戏中是茫然的,只有少数人在其中跋涉出来,走向宽阔的大道。有些人皓首穷经,就是过不了那个关口,踏不上那条阳关大道,于是,岁月已经枯黄,仍在等待腾飞的机会。

何其残酷的游戏,却让天下学子趋之若鹜。在那个时代,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那是把生命从寒微的野草丛送到光耀的碧云天的捷径。

纳兰也必须在那游戏中走一遭,当然,以他的才华,跃过龙门只是时间问题。他需要做的是进入太学,继续读书,给自己被父母寄予厚望的人生,垫上几层砖。他也乐得如此,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值得他仰慕和崇拜的人,他需要从那些人那里汲取更多的营养,来充实自己。

所以,十七岁的纳兰,进入了国子监。

国子监是当时国家的最高学府,汉代称太学,到唐代开始称国子监。现在的北京,在安定门内大街路东有一条古老的街道,两端立有四座彩绘牌楼,街口用六种文字镌刻着同一句话:官员人等,至此下马。这里,就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学府:国子监。

进入国子监的纳兰,虽然也像其他人一样,认真地学习,但他经常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形象。他喜欢对着天空发呆,喜欢对着花园中的花微笑,喜欢在风起的时候伸手触摸那凉意,喜欢对着月亮长吁短叹。他骨子里的诗性,让他在看到那些事物时情不自禁地表现出那样的举动,而对于那些忙于学习,立志要在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学子来说,纳兰是一个另类。

这个世界上总有少数的人,在似乎脱离世界的某一个属于他们的角落里,书写着自己的生命诗篇。他们,寂寞着,忧伤着,徘徊着,自由着。他们渴望有人读懂他们的心声,可是经常失望,因为繁华的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在忙碌生计,就算偶尔停下脚步,看着这样独特的生命,倘若不以明净的眼神去看,也看不到这些生命深处的清雅、疏淡。

这样的生命,孤独地华丽,忧伤地宁静。他们的心是透亮的,魂是轻灵的,情是深挚的。他们来到世间,就是为了给这荒芜的世界,一份清凉,一份华美的情怀。

此刻,纳兰正对着国子监里的十只石鼓发呆,就像在看一处绝美的风景。那些天他总是对着那些石鼓发呆,在仔细观察、细细思量后,他写了一篇《石鼓记》。这篇文章仔细辨析了围绕这十只石鼓的真伪与断代的种种争议,梳理了它们的历史,一路追踪着这十只石鼓如何被镌刻出来,如何散落在民间,如何在唐代初年重现人世,如何被褚遂良、欧阳询等书法家和韩愈、韦庄等文人欣赏其上文字,又如何在“靖难之役”中被金兵掳去,如何被移置在北京的国子监里……整篇文章,充满了考据与辩难。我们只知道,纳兰是一个细腻如丝雨、悲凉如秋风的深情之人,却不知道,他也有着这样理性的一面。

其实,以纳兰的聪颖与好学,面对很多事物的时候,他自然会去深思,而深思的结果,或者成词,或者成文,或者,想不明白,陷入苦想,甚至郁结。

国子监的祭酒(校长)是徐元文,他对纳兰欣赏有加,并且向他兄长徐乾学说起纳兰,言语中充满赞赏。后来,纳兰结识了徐乾学,并且奉之为师。

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并称“昆山三徐”。当时的徐家兄弟号称“一门三鼎甲”,先是徐元文在顺治年间高中状元,随后大哥徐乾学、二哥徐秉义在康熙年间考中探花。而徐氏三兄弟的舅舅,正是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的顾炎武。

多年以后,徐乾学说起纳兰的居家生活,说他在家的时候“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如果有客人来访,他总是避而不见,只是“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愉悦而已”。一个贵族家的公子,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却以最平凡、最安闲的姿态,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寻觅属于自己的快乐。他不需要世间那些喧嚷,不需要那些无味的应酬,他只需要一扇窗,一袖风,一轮月,当然,最好,还有一个添香的红袖,烹茶弹琴。

他需要的其实很简单,但是很多时候,越简单反而越难以得到。尤其是像他,出身显赫,身系三千宠爱,而那些宠爱总是一相情愿的,他们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们也不理解,为何别人为科举忙忙碌碌着,纳兰却在月下用文字编织思念: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南乡子》

【人间惆怅客】

于风轻云淡之日,邀三两个好友,饮酒赋诗,这无疑是一件快事。纳兰的一生,除了父母给过他温暖,除了那几个女子给过他慰藉,恐怕就只有那些知己好友,在他困顿时、失意时、彷徨时,给他力量和希望。

他是那样纯真,那样至情至性,一旦认定,就付出一切真心,无论是对于爱情还是友情,毫无保留。也许正是因为付出得太多,所以在失去的时候,伤痕才会太深,以至于无法抹平。天生深情的人,也便是天生伤情的人。纳兰这一生,终将要在这个情字上,起起落落,悲悲喜喜。

而对于纳兰来说,朋友只要交心,无所谓地域,无所谓年纪。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彼此真诚,那么,纵使是在天涯,也能共享一轮月,共吟一阕词。

十八岁的纳兰,即将走上科举的考场,那生命的战场,对他意味着什么尚不知道,而此时的他,正手捧着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作者是朱彝尊。

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笔下的那些词以及那些词背后的真情实感却让纳兰激动不已。

朱彝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江南落魄文人。康熙六年的时候,他曾编成自己的第一部词集,也便是纳兰此时手捧着的《静志居琴趣》。这部词集,竟然是写给妻妹的,而“静志”二字即是妻妹的字。一个落魄文人,一段不伦之恋,却在他自己的词集里表现得纯净而自然,细腻而深沉。

纳兰喜欢这样的风格,爱情是一件纯洁的、崇高的事,倘若连爱都带有那么多偏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是美好的?他喜欢朱彝尊敢爱,并且敢用文字记录这段爱的个性。真性情的人,大抵都这样。

当然,纳兰之所以钦佩和欣赏朱彝尊,还因为他从那些文字中看出,朱彝尊和他妻妹是真切地、深挚地爱着对方。对纳兰来说,爱就是将一份深情赋予对方,任冰雪来袭也在所不惜。

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被另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深深地打动了。

纳兰,当他手捧着那部《静志居琴趣》时,他一定在想,朱彝尊和妻妹虽然隔着世俗,隔着人们的冷眼,却将心明白地交给对方,无怨无悔,多么纯粹的爱情!他也一定在想,那个年过而立的江南文人,如今落魄到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朱彝尊带着另一部诗集来京城了。这部诗集叫《江湖载酒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词叫《解佩令?自题词集》,是《江湖载酒集》的纲领。可以看出,这个江南文人,那十余年的经历是坎坷的、落魄的、苦涩的、悲凉的。

朱彝尊,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恐怕也没想到,在京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竟然会以那样真挚、那样纯净的性灵,欣赏着他的词句,他更没有想到,那个少年竟然会把他视为知己。

世间的很多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的人天天在一起也无话可说,有的人从未见面却好似倾谈过无数次。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这是《江湖载酒集》中的一首词,叫《高阳台》。这首词有一段序言,讲的是一段凄美的爱情:吴江有一位少年,常从虹桥上经过,桥边的一座小楼上,一名少女也常守在窗边,等待他经过。她爱慕他,终因思念病倒死去,却不肯瞑目。少年又从虹桥经过,少女的母亲向他讲了原委,他走进少女的灵堂,忍不住哭泣,少女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当纳兰读到这首词时,感动得掉泪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位朱彝尊了,怎样多情,怎样明净,才能写出这样悲绝而纯净的词来!

那些词,就像是细雨一样浸入了纳兰的内心,凉意让他蓦然发现,这世间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与他有着同样的天性,同样真挚的情怀。

而另一边,三十多岁的朱彝尊,想着自己这些年的颠簸生涯,如梦一样,一幕幕涌上心头,竟然什么都抓不住,只剩下一首一首的词,聊以自慰。不用说,他很落寞,像所有处境相同的人一样,只不过,他有一颗敏感而细腻的心,他的落寞更比一般人来得强烈。

不止是朱彝尊,当纳兰面临孤独的时候,他的孤独感也一定比一般人要强烈,若非如此,那些让人心疼的词句从何而来呢?

那天夜晚,朱彝尊希望,在这孤寂的尘寰里,能有个知己。而此时,纳兰正在月光下,伫立着思索,然后回到桌前,写下了一首《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是的,纳兰才十八岁,可是他能理解朱彝尊词句中的落寞惆怅,他能明白那种欲诉无人听的无奈。“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你惆怅,恰似我惆怅,所以,你的悲愁和落寞,我懂。

【命运的玩笑】

不知不觉已是秋天了。秋天,对于一个感伤的人来说,那是一场无言的邂逅。落叶,西风,苍凉,会点点滴滴地敲打心门,把那脆弱的心敲开,让悲伤住进去,在心底留下一道道伤痕,连岁月都抚不平。

可是此时的纳兰,他走出了那些用深情写就的词句,却也没有走进秋天的悲凉,他走进了科举的考场。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但是对于纳兰来说,那只是一次旅行,至少初次进入考场的他,神态自若,就像参加一次朋友的聚会。他有着满腹的才气,这样的比拼,脱颖而出就像对着月亮吟一首词那么容易。

是的,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他脸上带着微笑,他真的把那次经历当做一场聚会,只是参与者大多数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是康熙十一年的八月,十八岁的纳兰参加了顺天乡试,毫无疑问地过了关,取得了次年会试的资格。对纳兰而言,那样的考试不是过独木桥,而是走阳关大道。可是他并没有得意,相反,他很平静,那样的考试似乎是太过平淡,平淡得让他有些失望。

那次考试结束之后,按照惯例,主考官举办宴会,招待中举的考生。毫无疑问,这样的宴会都是为了日后在官场上互相照应,本来对纳兰来说是没有吸引力的。但是这次的主考官是徐乾学,他早已在他三弟徐元文那里听说纳兰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子,而纳兰也听说徐乾学是一个学养深厚的大儒,他喜欢与这样的大儒交往。所以,那次宴会中,两人都给对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几天后,纳兰又亲自登门拜访,从此成了徐乾学的学生。

徐乾学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他用毕生的精力搜罗了大量儒学著作,这让纳兰无比兴奋。他像置身于一片森林中,每一棵树、每一片叶、每一棵草都足以让他流连许久。

很快,纳兰就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挑战。或者说,他迎来了又一次展现才华的机会。他的光芒,是任何尘埃都挡不住的。他是纳兰,一颗闪亮的星,夜空因为他而美丽。他再一次毫无疑问地取得了胜利。那么,现在他还有最后一关要过:殿试。康熙皇帝,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少年皇帝,要在保和殿亲自测试考生。只有过了这一关,寒窗十年的考生才算到达了目的地。

纳兰,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以他的过人才气,何惧一个殿试?但是老天对他很不公平。我们也可以说,老天很公平,他给了纳兰聪慧的头脑、无限的才气,那就必然也会给他命运的羁绊。何况十九岁以前的纳兰,道路都太过平坦,从小被誉为神童,在明府享尽荣宠,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那样光彩照人,如出水莲花般惹人怜爱。那么此时,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让他迷失一次,跌倒一次,老天很公平,也很无情。

毫无征兆,纳兰就病倒了。他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一个寒冷的冰窖,全身疼痛难当,连血液都似乎已凝固,不复流动。他的病被诊断为寒疾。他感觉自己被疼痛撕碎,整个人都支离破碎。

纳兰心里很清楚,这一病就会错过殿试,而下一次殿试还得等三年。造化弄人,可是这样的捉弄,给一个心如水晶,魂如湖水的人,天公何忍?

没办法,病痛是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的,他能做的就是忍住痛楚,让自己有思考的力量。他的心思随着窗口那一轮月亮飘远了。

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天仙子》

深宫里,那个寂寞的身影,她此时是否也在看着月亮,想着从前?倘若她没有入宫,此时一定会陪伴在他的床边,伴他说话,对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吧?

他又想,如果没有患病,是否能在殿试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呢?

他越想越冷,身体又开始剧痛了,而此时,心里的痛似乎比身体的痛更甚。

但不论如何痛楚,纳兰总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着窗口那盆花,清醒地看着身边关心自己的父母亲友,清醒地回忆以前每一件难忘的事情。他很清醒,清醒地感受着疼痛,清醒得让人心疼。恐怕每一个喜欢他的人,都希望他沉睡一次,然后醒转时,一切病痛都已走远。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殿试,虽然他还很年轻,但也不免有些惋惜,他忍着痛,写下了一首七律:

晚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锁愁眉。

漳滨强对新江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徐乾学派人送来一筐樱桃。纳兰心里明白,老师这是在勉励自己。自唐朝开始,新科进士便形成了以樱桃宴客的习惯,称为樱桃宴。直到明清,这种习惯仍然保持着。收到樱桃的纳兰,心里自是无比感激,老师明白纳兰,认可纳兰,在老师眼里,以纳兰之才,是理所当然的进士。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临江仙?谢饷樱桃》

又过了一段时间,纳兰的身体痊愈了。他走出了房间,走出了梦魇般的病痛,抖落一身的寒气,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这可以算是一次重生。经历了一次大病,他想了很多,把这世间的很多事,聚散离合,悲喜浮沉,细细思索了一遍。阳光下,他似乎开朗了许多。

他伸出手,让微风穿过指缝,依然那样轻柔,心底不仅一番喜悦。依旧是那片湛蓝的天空,依旧是那个多姿的世界!

可是当他用伤感的心去感受世界时,绚丽中便隐隐带有几分阴沉,几分凉意。

【通志堂经解】

历史是一幅风景画,这边是高峻的山峰,那边是静谧的小河;这边是荒凉的大漠,那边是清新的田园。

此时的纳兰,正在家中营造属于自己的书斋,而康熙大帝,那个少年天子,正在为一件事犯愁。不管他的一生多么威武煊赫,此刻却必须为历史遗留给他的难题绞尽脑汁。“三藩”,这绝对是一个让康熙帝寝食难安的问题,在大清广阔的疆域上,有那么几个藩王,拥兵自重,沸反盈天。他们像所有时代盘踞一方的那些人,是统治者的心腹大患。有他们存在,国家就永远不得真正的安宁。而康熙帝,八岁登上帝位,十四岁亲政,在帝位上安坐六十一载,他岂能允许那些毒瘤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岂能坐视这些藩王割据一方,无视朝廷?

康熙帝的意见很坚决:削藩。但是削藩意味着什么?战乱、流血、烽烟。此时的大清王朝正处于蒸蒸日上的阶段,谁愿意再次陷入战争的旋涡里?关于削藩和不削藩,朝廷中分成对立的两派,互不相让。而纳兰的父亲明珠,坚决地站在削藩的一边,他骨子里的血性,让他对战争无所畏惧。当然,也可以说,他有着比常人更聪明的头脑,因为他早就看出,康熙帝是无论如何都要削藩的,他必须与皇帝保持一致。这,恐怕也便是明珠从一个侍卫青云直上的法宝。

削藩,可就是削掉吴三桂等藩王以及他们后代的荣华和安乐,他们岂能平静接受?于是,战争开始了。云南、广东、福建等地一片狼烟。

对于纳兰来说,虽然从小就苦练骑射,也想过有一天跨马提刀走向疆场,甚至也想过“马革裹尸是英雄”。但这时候的他,经历了一场大病,心里澄净了许多,他的科举之路尚没有结束,还有最后一步要走,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刻苦钻研。

纳兰拥有了自己的书斋,他为这个书斋取名叫通志堂。还写了一首诗来纪念通志堂的建成:

茂先也住浑河北,车载图书事最佳。

薄有缥缃添邺架,更依衡泌建萧斋。

何时散帙容闲坐,假日消忧未放怀。

有客但能来问字,清尊宁惜酒如淮。

——《通志堂成》

徐乾学的家中,藏有无数的儒家典籍,纳兰置身于这片书的海洋,于一次次的流连忘返中,生出了一个想法,他想把它们汇编成一部丛书。当纳兰把这个想法向徐乾学提出以后,出乎纳兰的意料,徐乾学爽快地答应了。其实,徐乾学何尝不想这样做,无奈公务太忙,而这件事一旦开始,需要耗费的精力是可想而知的。

纳兰欣喜若狂!他只有十九岁,却要主编这样一部经典丛书,他很庆幸结识了徐乾学这样一位旷达的儒学大家。此时的他,甚至有些感谢那场寒疾了,若不是那场寒疾,他恐怕早已通过殿试,在某一个低微的职位上虚度光阴了。

命运,常常在不经意间给人惊叹,也给人惊喜。当你某一天突然回头看看来时的路,会发现那些幽幽暗暗的街道上,竟然有那么几点灯火一直亮着。

而纳兰逢着的,不是几点微弱的灯火,而是一次大机遇,以他的才学,这件事,或者说这项工程,并不是难事,实际上,他已经开始了。

他像是一个爱玩的孩子,在宽广的大海边,钻进那一堆贝壳里面,把那些杂乱的贝壳理出头绪,整齐地排列起来,然后忙里偷闲地在海滩上写几个字,或者,把柔软的浪花捉住,放进某一个他喜欢的贝壳里。

当他从这堆贝壳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

他完成了这部丛书的编纂工作,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决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好。若不是上天的戏弄,他的一切,应该都会很圆满。

这本书叫做《通志堂经解》。书中收录了先秦到秦、汉、唐、宋、元、明的经解138种,纳兰自撰两种,共计1800卷。这本书一经问世,马上轰动朝野,从内阁武英殿到厂肆书籍铺,一版再版。后来被乾隆皇帝认为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

这就是纳兰,他可以形单影只地行走在落日的余晖里,孤独地吟咏悲凉的词句,也可以谨慎诚恳地踏足在浩瀚的儒学典籍里,快意地为那些典籍作一番规整。他,不止是一个惆怅客,也不止是一个寂寞魂,他是一个生命,孤寂也深沉,萧条也清远。

十九岁的纳兰,又遇到了一次离别,虽然不似与表妹离别那样伤感,却让他感觉到官场是一片汪洋大海,稍不留神就会被淹没在海底。

徐乾学被降职放还家乡。起因是他在康熙十一年顺天会试任主考时,没有按规定的分配比例让足够数量的塞北学子中举,终于被人弹劾。同时被降职的还有当时和他一起任主考的蔡启僔。

对于这样的事情,年轻的纳兰是无法理解的。官场的事,政治的事,他没有多大兴趣,以他的性格,也难以走进去,那一池浑水,的确不适合这个清莲一般的青年。他就应该在黄昏、在月下、在风里、在山巅,任思绪飞舞,惆怅地吟咏。我们宁愿他惆怅,也不愿意他陷落在官场的泥淖中。

他有些愤懑,可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用文字来平复心绪,安慰老师:

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无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

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衮衮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翻噩梦,泪点霜华织。

这首《摸鱼儿?送座主德清蔡先生》是送给蔡启僔的。印象中的纳兰词,那般婉约,那般柔情,而这首词,却写得大气豪迈,竟有些稼轩风韵。而此时的纳兰,只有十九岁。竟是这样沧桑,这样寥落,仿佛经历了几十载人生风雨的萧索之人。

他,在性灵的路上,早已走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