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仓央嘉措遇见纳兰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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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且伴琴声饮月光

侧帽且从容

那一年,平定三藩的战争如火如荼,大清帝国的土地上烽烟弥漫,战马嘶鸣。一场战争,似乎距离京城,距离明府很遥远,可是纳兰似乎能在明府那片如洗的蓝天下,看到西南方的狼烟、刀剑和鲜血。那是一种令人震颤的气息,从远方肆意地卷来,直入他的心海。他的心很不平静,尽管他没见过尸骨成堆、血流成河的悲惨场景,但是他在史书上看过,那些场景在他脑海里早就浮现过。

此时的纳兰,在通志堂里坐着,可是心绪却在跌宕起伏。远方的战鼓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门,还有那些烽烟,似乎已经弥漫到他的眼前,他能听得到无辜百姓凄惨的哭声。

他展开了宣纸,拿起了笔,写了两首词:

鸳瓦已新霜,欲寄相思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泪痕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南乡子?捣衣》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燐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满庭芳》

战争是铁血无情的,而纳兰却用自己深情的笔,为那些因战争而凄凉的生命,寄出了自己的关怀。他从来都是这样,一颗心如水般轻柔,流到哪里,就给哪里一片清新的滋润。对于那些失落的、孤寂的、卑微的、冰冷的生命,纳兰的心灵触角完全能触到它们,触到它们的温度,触到它们的悲伤,也触到它们的无助。他就在自己的书斋里,但是一颗心飘得很远,远到了天涯,远到了无际的荒凉。

对战争中人们的悲哀,同样能感同身受的还有很多人,其中一个就是朱彝尊。这个三十多岁落魄江湖的江南之人,生命一直处于苍凉的荒原,唯一能给他心灵问候的妻妹,已经嫁人,世俗终究还是让他们只能用遗憾来结束那一场不合时宜的爱恋。朱彝尊尚不知,在京城的那个大宅院里,有一个贵公子,经常虔诚地捧着他的两本诗集,细细品味。

或许是这么两个性灵单纯的人,注定要经过各自的河流漂到某一个共同的海岛。他们终于在京城见面了。一见如故。

尽管他们的年龄相差十几岁,但是文人相交,只在乎情趣相投,其他都属不重要。而一旦进入他们共同嗜好的话题,他们就能像老朋友一样海阔天空。

此刻,他们就已经走进了属于他们的世界,那是一个诗词的世界,一个只有云月没有硝烟、只有清净没有喧嚷的广阔天地。

所以,很多志趣相投的文人初见面时,总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们渴望心灵的相依,大凡是心纯意静的人,都有很深的孤独感,这就让他们比一般人更希望有人能明白他们,而喧嚣的人世间,大多数人都在追名逐利,没有闲暇去解读这些孤独者的心声。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这并不是虚言,对于一个真正的文人来说,灵魂的自由和依归是最重要的。

纳兰对朱彝尊仰慕已久,而朱彝尊初见纳兰,便被其满身的灵气深深打动,那依稀就是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很快,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朱彝尊经常出入于明府,邀请纳兰出游。当他们一起纵游于京城的山水之地,无疑那便是一次填词写意的华美旅程。朱彝尊虽然已近不惑,但是在纳兰的带动下,仿佛又回到了洒脱不羁的年少时期。且看朱彝尊豪情所至吟出的词:

莫问天涯路几重。青衫侧帽且从容。几回宿酒添新酒,长是晨钟待晚钟。

情转薄,意还浓。倩谁指点看芙蓉。行人尽说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几峰。

——《鹧鸪天》

对于纳兰来说,朱彝尊经常到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帮他编纂《通志堂经解》。纳兰虽然有信心独立完成那部丛书,但是有朱彝尊这个满腹经纶的江南才子相助,自然会更加顺利。朱彝尊当然义不容辞,不仅因为他的学识,也因为纳兰是他的知己。

那些日子是快乐的、轻松的、惬意的,纳兰的性格,单纯如水,但有朋友相伴,便能把世间的一切纷扰遗忘。

那一年,纳兰二十岁。纳兰依照《礼记》记载,在叶赫那拉氏的家庙里,进行了严格的冠礼。尽管他是满族,但是从小受的是汉文化的熏陶,所以在他即将成年的时候,他用那样严肃的仪式为自己的少年、青年画上了句号。

从那一天开始,纳兰有了自己的字:容若。那一天,纳兰步入了成年。那一天,他开始叫纳兰容若,而我们知道,世间只有一个纳兰。

我们只知道,不管是成年还是未成年,他都是那个临风对月、浅吟低唱的纳兰,他永远都有一颗纯净的心,永远都用最干净、最单纯的眼神看世界,永远都深情地望着窗前的月亮,希冀着同样深情的女子,从月亮的清凉里走下来。

他是一片云,从三百多年前飘到我们身边,化做细雨,解开我们的悲愁;他是一滴水,从遥远的时空里落到我们的手心,轻轻滚落,便成了满世界的空灵。

【谜一样重逢】

也许,纳兰生来就是凄凉的,就必须用他被冷雨洗过的文字来归结自己的梦想和生活,可是,纵然是这样,当一段幸福来临时,他也是满心欢喜的。

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这幸福已经在一步步靠近他。二十岁的他,仍旧漫步在诗词的幽雅世界里,且歌且行,且乐且醉。

但是二十岁的他,必须面对一件事,那就是皇帝的指婚。纳兰对这样的指婚没有概念,也没有兴趣。他渴望自然而然的爱情,这样强加给他一段婚姻,他从骨子里是不舒服的。只不过他是明珠的长子,是大清的子民,皇帝给他赐婚,他岂能有忤逆之意?

这次,康熙帝给明珠赐婚的对象是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这一年,她17岁。

生命中的相逢,有时候像谜一样。纳兰和卢氏都在谜中,在谜底揭晓前,她处在惊喜中,因为她知道未来的夫君是谁,而他,却一片茫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落花时》

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眼儿媚?咏梅》

纳兰很自然地回忆起表妹,那时的点点滴滴都如一帧帧画面,闪过脑海,甚至连表妹手心的温度都还记得。可是光阴似箭,转眼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本来还想着下次见面时即兴为她作一首词,没想到表妹那么快就被送进了宫。

三年过去了,她是否安好?她是否适应了宫中的冷落生活,她是否仍如清莲一般开在后宫群芳中间,她是否仍时常想起这个伤心的表哥……纳兰尽力不让自己回忆,可是回忆却偏偏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知道,以表妹的性格,此时必定是无比寂寞的。

这就是纳兰,即使那段感情已经过去了数年,即使他们早已缘尽,即使那些回忆已经变得凄冷,可是他的心仍能为那些从前颤抖、悲切。

娶妻生子,作为一个贵族家庭的长子来说,当然是义不容辞的,可是纳兰却真的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这个卢氏是否贤惠淑雅,不知道她能不能给他心灵的抚慰。而且,他总是觉得,一旦娶了别的女子,对于他和表妹的那段纯美的感情,就是一种背叛。

无论他多么不情愿,他都要面对一切。这就是生活。也许,只有当生活的迷茫突然变成惊喜,他才会从那些混乱的情绪中走出来。

当朝宰相公子办婚事,自然是宾朋满座,花团锦簇,灯火辉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在喧杂的人群中,纳兰感觉到了孤独,就像是被人推进了一座风景优美的园子,却无人相伴。

拜完堂,纳兰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步入新房。新房里十分安静,安静得他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纳兰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相逢?命运到底为他安排了一段怎样的婚姻?他依旧处在茫然中。

在慌乱忐忑中,纳兰还是揭开了新娘的盖头。那是一张娇美的脸,一丝丝的红晕更让她显得迷人,浅浅的笑靥,清澈的眸子!

竟然是她!纳兰不敢相信,他的新娘,竟然是她!

一阵激动后,他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广源寺的后院。那个静雅恬淡的女孩,那天还为她写过一首词。虽然没有对谁说,可他心里清楚,那首作为“秋水轩唱和”之作的词,真的是为她而写的。而且,纳兰也记得,那天他临走时,她眼神中隐隐闪过的不舍。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

忆起自己曾为她写的这两首词,纳兰不禁感叹,这个冰冷的人间,竟有这样奇妙且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惊喜过后,纳兰再次仔细看着自己的新娘,新娘也略带羞涩地看着他,低低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认识了吗?”纳兰清楚地记得这个声音,那天他就是顺着这个恬静的声音找到她的。纳兰简单地回了一句:“原来是你!”

是啊,原来是你!原来我们早就认识!我们从千万人之中、千万年之中,于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轻轻说一句“原来是你”,你懂,那便是我千年以前和你约好的暗语。

天地间,这时候就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纳兰,另一个是卢氏。

纳兰曾经想,那次的偶遇会不会只是他人生路上的一朵小花,虽然细柔轻软,却终将被流水带走。他也曾想过,这么大一个世界,那个静淑的女孩会不会像那次一样,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从没想到,在这么一个特别的日子,在自己人生这么特别的一场仪式上,再次逢着她。

而卢氏,她早就听说过纳兰,看过他的词,在他的词句里明白了他的淡泊和悲伤,她早就想过,倘若能以自己的温柔,靠近他,给他最温暖的话语、最真挚的体贴,化解他心中的悲苦和惆怅,那该多好!

而三年前的那次相逢,纳兰的俊逸和优雅,还有那首词,更让她的心中为他留下了一大片的空间,她一天天地盼望着,盼望着有一天纳兰能够从荒凉的世界走进她的世界,她不怕他把那些寂寞和哀伤也带进去,她明白,若没有那些,他便不是他。

【一首《贺新凉》】

不是镜花水月,不是幻梦一场,那样真实的幸福感,就在纳兰的手握住卢氏的手那一瞬间,从两只手细细柔柔地传入两颗心内。那一刻,纳兰明白,这个世界真有奇迹!他和她,静静地坐下,凝望着对方,就好像一不小心对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为了这样的相逢,他们等待了多少个轮回!此刻的红烛,此刻的月亮,还有窗前那树梅花,都见证了他们在漫长等待后重逢的喜悦。或许,那些梅花,以及前两天下的那场雪,都是为了纪念这场相逢吧!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那样静雅,那样娇羞,而此时的她,虽然也略带几分羞涩,一张俏脸仍带着一丝红晕,但是坐在爱慕已久而终于成为自己夫君的纳兰面前,她已经没有拘束,就仿佛他们早就在一起分享过很多个日日夜夜。

纳兰知道,他的心终于又有了归宿,冰冷了很久,此刻才终于走入了温室,面前这个女子,静雅有之,娴淑有之,而且开朗大方,他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化解他心内的凉。卢氏与表妹相比,少了些冰洁,却多了些贤淑。他早就渴望有这样一个女子走进他的世界,在寒冷的冬天给他一个温润的怀抱,在萧疏的风中给他披上一件衣服,而他,更愿意为她做这些。此时,他终于等来了她,在确定一切都不是梦境的时候,纳兰忍不住轻吻了卢氏。

红烛下的卢氏,脸红扑扑的,那张娇俏的脸更加动人。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得没有一点儿距离。两个曾经孤独、曾经等待的生命,一起走到了共同的海岛,海水绕着他们的幸福,星光,在头顶微笑着,一点一点地记录着他们每一刻的欢悦。

纳兰突然想到了表妹,在这个两心相契的时刻。虽然觉得对不住依偎在身边的妻子,但是他还是真诚地向卢氏讲了他和表妹的事情。让纳兰很惊讶的是,卢氏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悲你的喜,你的凉你的暖,我知道我一定要走向你的荒原,为了搭一座温暖的房子,好让你度过生命的秋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故事,知道你的深情,知道你的纯净与真挚,知道你的寂寥和悲凉,我都知道,所以我来了!我来,因为你早已在我心中。

她没有这么说,但是纳兰已经从那双凝望着自己的眼睛中读出了一切。她是那样真挚,那样静美!纳兰的心,一点一点融化在她的眼神里,融化在她心的暖风里。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对于这个夜晚,纳兰曾有过很多的设想,但是一切都只是设想,一旦揭开那块盖头,一旦看到她那张娇媚的脸,听到她溪流般的声音,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堡垒。就连表妹留在他心底的墙,也消弭在卢氏温柔的眼神里。

那一夜,纳兰对自己说:此生我定要尽心呵护她;卢氏对自己说:此生我定要全心温暖他。虽然都没说,可是他们在自己的心上,用月光刻下了这样的誓言。

那是美好的一夜,世界很静,月光很美。

当阳光照进他们的新房,纳兰转身发现卢氏没在身边。透过窗户他看到,那个娇柔的身影,在窗前那株梅花树前,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仔细地端详着那一树梅花。隔着窗望去,梅花与她的身影恰似一幅静美的国画,纳兰不禁看得发呆了。从那端详的神态,他感受到了一份安详,一份恬静。他知道,她的心也是透明的、单纯的、如水的。

纳兰忍不住走了出去,却因为穿得太少被卢氏推进了房间。

他们的生命,已经融在了一起。你悲伤就是我悲伤,你幸福就是我幸福。

卢氏喜欢陪着纳兰读书。她喜欢看纳兰读书时认真的样子,她喜欢为他烹上一壶茶,然后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做些绣活或者也看看书。在纳兰想要作词的时候,她会替他研墨。纳兰也喜欢把自己写的词给卢氏看,虽然很多词她都已经看过,但是她仍是一遍遍地品味着,像是遇到了心仪已久的宝物。

当纳兰递给她一首《贺新凉》的时候,她的眼圈湿润了,那首词,真的是为她而写的!她虽然无数次自信地认为他是为她而写,但是只有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次的相逢,她也在他心中绽放过。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幛,夜中展。

残缺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鹤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就是这首词,那天在纳兰离去后,她的同伴猜测了许久,而她虽然看到纳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自始至终都不敢确认,他就是为她而写。只有现在,当纳兰再次把这首词递给她的时候,她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告诉她:那一天,那一眼,他从来没有忘记!

她太幸福了,那个房间装不下她的幸福,她想告诉全世界,她早已在他心中!那段时间她已经感觉到无比幸福,但是这一天的幸福更加汹涌、厚重。就像你拥有一个苹果,突然发现,苹果在很早前就被刻上了你的名字。

不论他们的幸福有多长,至少现在,他们拥有彼此,拥有满屋子的欢喜,拥有整片天空的星月。那个冬天,似乎只是一瞬间,当春天来临,他们坐在细软的风里,她偎着他,浅笑着说:“你再给我写一首词吧!”他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那一首还不够吗?”她微微点头,说:“足够了!”然后满足地将头放在他的肩上,春水中,他们的倒影轻轻摆动,摆动成一个春天的轻柔和温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于是,他们就这样,将生命与生命,性灵与性灵,连在了一起。但愿上天仁慈一点儿,宽厚一点儿,不要惊了他们四月的相依!

【谁怜东阳瘦】

幸福飘荡在他们出现的每一个角落。而当我们处在幸福中的时候,时间往往流逝得最快。从冬天到春天,似乎只是一瞬间,而当满池的荷花再次暄妍时,不知不觉已经是盛夏了。

这段时间,纳兰的心情舒畅了许多,有一个静雅而娴淑的女子在身边陪伴着,似乎能带走所有的悲愁。他也乐得如此,他知道,只有这样,身边的这个美丽的女子才不会为他伤神。

可是,纳兰依旧是纳兰,他的骨子里带着一股清凉和伤感,无论身处多么温暖的夏天,也总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天空孤寂的月亮,生出无限的悲凉。这世界对他来说,到底还是孤独的,最饱满的幸福感也抵挡不了一阵秋风的侵袭。

卢氏了解他,一个寂寞的词人,无论何时何地,总会不经意间把那些心底的寂寞抖出来,那是阳光晒不干、海水冲不走、狂风吹不尽的,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心里。卢氏总是尽可能地陪在他身边,陪他聊天,陪他说笑,让他没有时间去感伤。

偶尔为他弹琴,偶尔陪他吟诗,偶尔陪他泛舟,日子就在这样平静而又诗意的生活中飞快地流逝着。

这一生,倘若再没有命运的摆弄,就这样,时光静好,人世安恬,多好!

这一世,倘若就这样陪着对方,你侬我侬,任细细的微风打磨柔软的时间,多好!

当然,摆在纳兰面前的还有一件事,那便是科举。在卢氏的悉心照料下,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广阔的天空,把自己置身在书海中,尽日游荡。

纳兰对功名利禄是很淡泊的,但是他渴望知识,尽管此时的他已经是满腹才学,但是往往越有才学的人越愿意充实自己。他虽然是一个伤感多情的词人,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学者。经过一番努力,《通志堂经解》终于完成了,而这本书受到了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的交口称赞,纳兰的才名再一次轰动朝野。

康熙帝很早以前就听说过纳兰,听说过这个才华横溢的明府公子,他也知道,那次殿试纳兰因病错过,甚为遗憾。而此时,看到纳兰编著的《通志堂经解》,他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能有这样的学识,这样的才气!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这位纳兰公子了!

纳兰还在书海里漫游,偶尔对着窗外发呆,写几首词,有个知心、暖心而温柔如水的女子陪着,一切都那样温馨快乐。卢氏并不希望纳兰能在仕途上走多远,她只是希望陪在他身边,一切看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她只是希望他多一些快乐,少一些伤感。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把一切功名看淡,只是怀着一颗纯善的心灵,爱一切值得爱的人,惜一切值得惜的情。她知道,因为她的心正如他的心,清透、晶莹、纯净。

明珠看到儿子这样努力,心里自然无比宽慰。他一直担心儿子陷在忧郁的情怀里无法自拔,对于他来说,纳兰作为他的长子必须在官场走得很远,就算不比他更远,但也至少要成为万人瞩目的人。而他不知道,纳兰早已是万人瞩目,在另一片天空下,纳兰在众人的歆羡目光里,已经飞出了很远。只不过,明珠不喜欢那片天空,那里,有太多悲伤的情调,太多落寞的情怀,他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喜欢金戈铁马,喜欢察言观色,喜欢在宦海风波里肆意游走。

他们各有自己心灵的属地,各有自己命运的天堂,偏偏他们是父子。两种人生,两种生命哲学,在明府无声地对立着。

康熙十五年,纳兰补行了殿试,一举高中,被录取为二甲第七名。他所取得的成绩,对于满族家庭出生的读书人来说,已属佼佼者。

康熙见到了这位早负盛名的才子,就像在荒漠里见到一朵水莲花,看着这个俊雅而略显忧郁的公子,康熙帝满心喜悦,他在盘算一件事。

他们,同是人中骄子,只不过,一个在山巅,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狂风里,一个在细雨中。两种极致,却是同样的精彩。

纳兰高中,最高兴的当然是他的父母。他们为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明府花园再次张灯结彩,宴请宾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纳兰身上,那种荣耀甚至比明珠这个当朝宰相还要强烈!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采桑子》

只有卢氏,这个细心而体贴的女子,从纳兰的眼神中读出了落寞。处在喧哗的人群中,纳兰是落寞的。他出身高贵,才华满腹,此时又高中进士,本来是志得意满之时,可是他就是这样,一颗心冷冷落落,似乎越是身处繁华中,越能感觉到悲凉。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他实在不愿意踏入腐朽气十足的官场,如果非要踏进去,他宁愿在翰林院修书,遍寻古迹,游走在历史的天空。

卢氏走到纳兰的身边,给他一个温婉的微笑。纳兰尚未从迷惘中走出,却也回了一个微笑,他必须让自己的爱妻安心。他心想,如果没有那些俗事多好,就陪着爱妻,游山玩水,琴棋书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偶尔邀三两知己红泥火炉,饮酒赋诗,那便是快意的人生。

可是生命是一条小舟,独自漂流在无际的大海,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风浪,或者有什么美景。知道的,是流走的那些岁月,再也无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