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在墨西哥酒店的早餐桌旁,围坐着三位中年女士。外套松散地披在她们的肩上,看得出来,她们是费城郊区上层社会住宅区的那些女士们中的一部分。
“请给我一点咖啡,”埃伦?亚内尔小姐用西班牙语对招待说。她曾在国外旅游过,知道如何与外国服务员打交道。
“嗯,咖啡要半热的。”说话的是维拉?朱利特夫人,她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正觉得墨西哥的早餐冷飕飕的。
第三位女士路茜小姐没说话。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思绪开始波动。
在路茜?布朗小姐五十二年的独身生活中,一直如平静的湖面不曾起过涟漪。几个月前,她生病的父亲刚刚去世,却又出人意料地留给她一笔遗产,因此这次三个人旅行的费用全是路茜为她们负担的。
对路茜小姐来说,生活中似乎只有费城,现在身处的塔西克城褪色的粉红屋顶和阁楼呈羽毛形状的教堂像是一个梦,她期待着美好的旅程。
招待把一壶半热的咖啡放到了她们的桌上,她的思绪才转回来。
结束早餐后,在树叶广场的一个银器店里,维拉和埃伦正在为一个银壶和店主讨价还价时,路茜发现了那枚戒指。在她的眼里,它并不高雅,几乎可以说得上粗俗,招摇。戒面是一颗硕大的但不值钱的蓝宝石,戒托是银质的。但在戒指中似乎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芒吸引着路茜。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让它反射出上午的阳光。她觉得它使她母亲的订婚戒指都黯然失色,尽管那订婚戒指的价值在这只宝石戒指的五十倍之上。路茜小姐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瞥了一眼维拉和埃伦的背影,她开始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
但戒指在手指上纹丝不动,这时维拉和埃伦转过身来,看到了它,轻轻叫了起来:“路茜,它真漂亮。”
“简直像一枚订婚戒指。”
“别犯傻,我只是试试,它对我来说太年轻了。戴上它我看上去……” 路茜小姐的脸红了,她继续想把它弄下来。
墨西哥店主在旁边低声恭维着她。
“得了,买下它吧。”埃伦说。
“真是讨厌,不过看来我是弄不下来了,我想我得……”路茜小姐用远超过那蓝宝石戒指价值的钱把它买下来。尽管如此,那笔钱对她仍是无足轻重的。她说:“回酒店我会用肥皂和热水把它弄下来的。”
不过她一直也没能把戒指从手指上给弄下来。
在塔西克城,路茜小姐的精力好像特别充沛,十分有活力。晚上吃饭前维拉和埃伦都在房间里休息,想减轻一点脚的酸痛,而她决定再去一趟广场上的圣塔?普里斯卡教堂。第一次参观这个教堂,和她的女伴在一起她总觉得不太自在,她想独自在冷清、灰暗、简陋的教堂里体会它那独特的氛围。那种气氛与路茜家乡的教堂的气氛是截然不同的。
穿过橡木门,路茜小姐步入教堂大厅,镶嵌着黄金叶花朵和天使像的圣坛隐约在她面前闪现。一个老农妇,身着黑衣,手里的蜡烛照在圣女像上。一条狗跑进教堂,四处绕了绕,又跑出去了。这些小小的场景给路茜小姐一种异样的感受。它们带着天主教和异国的情调,似乎在召唤着她。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冲动使她屈膝跪下,模仿着那个年老的农妇,开始祈祷。她的蓝宝石戒指在灰暗的烛光中闪动着和这教堂一样奇异的光芒。
路茜小姐只跪下一小会儿,当站起来时,她感到右边有一个人。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墨西哥小伙子。他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跪在两三米外的地方,浓密的黑发在他虔诚的额头上反射出点点微光。路茜小姐站起身时,他们的目光正好相遇。那只是短短一瞥,但他的脸给她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象。路茜小姐看到他褐色的皮肤,奇特的双眼,蕴含着一种深沉温和。总之,简短的相遇使路茜小姐记住了这个墨西哥小伙子。当然她不会把这个告诉维拉和埃伦的。
路茜小姐离开教堂、心情愉快地向酒店走去。黄昏的阳光已越来越暗,当她穿过拥挤的集市到通向酒店的街上时,已经是晚上了。街上没几个人,她的脚步声回响在石板路上,听上去显得分外孤独,一个男人的影子从对面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这时街上除了他们俩没有第三个行人,但路茜小姐并不害怕,只是提醒自己前面是个醉鬼,要离他远点。那个喝醉的人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近,路茜小姐有点想折回后面的集市,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向前走着。
但恐惧仍然没有消散。当她走到那男人面前,他盯着她,向她挥手,要钱。那是个满脸胡子的流浪汉,一嘴酒气,说着她听不懂的西班牙语。路茜小姐是从他的手势和表情猜出他在乞讨。但她对这些街头流浪汉没有什么同情心。她摇摇头,准备继续向前走。一只肮脏的手拉住她的衣袖,难懂的西班牙语又响起来。她用劲儿甩开那只手。那个男人眼里闪现出愤怒的神情,他恼火地举起手臂。
显然那个流浪汉并不想伤害她,但路茜小姐本能地向后一退,她的鞋跟卡在路面上的石板缝隙中,她摔倒了。她躺在那儿,站不起来,她的脚踝扭伤了。
流浪汉站在她旁边。这时路茜小姐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一种不由自主、忽然发生的恐惧压倒了她。
忽然在街边的阴影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一个整洁的穿白衣的男人。路茜小姐看不到他的脸,但她感觉是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她看到他把那个流浪汉推开,然后要他走。流浪汉回头看了看,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路茜小姐感到一个人的脸离自己的脸很近,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背,扶她起来。她听不懂小伙子说的话,但他的语调很温和,充满关心。
“女士,他已经走了。”他看了看流浪汉离开的方向。这个墨西哥年轻人的牙在月光下反射出洁白的光。他接着说:“我叫马瑞欧,从教堂那边过来。你住在哪?让我送你回去,好吗?”
路茜小姐的脚踝很痛,马瑞欧一直把她送到酒店,再把她送回房间。维拉和埃伦看到她的情形,一阵慌乱。
看到马瑞欧仍然关切地站在一旁,埃伦拿起她的提袋,问:“路茜,我们该给他多少钱?”
但路茜小姐不想这样做,她说:“不,钱对这个年轻人会是一种侮辱。”
马瑞欧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他也说了几句,但路茜小姐却不怎么能听懂。最后马瑞欧拿起她戴蓝宝石戒指的手,吻了一下,鞠躬,然后离开了房间。
那就是马瑞欧如何走入了这三位女士的生活,而且显然他并不想很快离开她们。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酒店,找到了路茜小姐。
这次路茜小姐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脸。他长得并不是很英俊,睫毛很长,但眼睛靠得太近了。厚厚的嘴唇上长着八字胡,但胡须稀疏,不怎么好看。只是他的手指有力而修长。总的说来,这个小伙子给人一种热情和可信的感觉。
他解释说自己是个大学生,想在假期挣点钱,所以希望能做女士们的导游。由于路茜小姐的脚扭伤了,他建议替她们雇辆车,司机也由他兼任。而他索要的报酬却令人吃惊的少,而且坚持不需要付更多。
第二天他租到一辆车,便宜的租金使即使精打细算的埃伦小姐也十分满意。于是马瑞欧开始热情而认真地带着她们在各个景点之间游玩。
马瑞欧的陪伴令路茜女士很高兴,其实三位女士都很高兴。他为她们订了不少游览计划。一天,他带她们攀登玻卜卡贝特山,好几个小时之中,她们在世界上最美最神秘的山峰前,激动不已。有时当马瑞欧和路茜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马瑞欧总是把路茜小姐的手握在掌中,轻轻地抚摸。
那是马瑞欧用他的方式,绕过语言的障碍告诉她,他非常高兴能和她一起分享这次美妙的墨西哥之旅。被他有力的手握住,路茜小姐手指上的戒指又收紧了,但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另一种与疼痛完全不同的感觉。
在玻卜卡贝特山之行结束后,路茜小姐决定应该离开塔西克城,去墨西哥城了。
她让埃伦去告诉马瑞欧他的使命结束了,还让埃伦带去了额外的几百比索的酬劳。埃伦转告了马瑞欧,但马瑞欧没有接受那笔钱,而是找到了路茜小姐。他告诉她,墨西哥城里有很多人并不友好,他伸出他强壮的胳膊说他想继续照顾她们,而且会为她们介绍墨西哥城里的风光。他强壮的胳膊挥动着,似乎在拥抱着天空、太阳还有墨西哥的群山。他黑色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却让路茜小姐觉得安心。
路茜小姐感到似乎有一种本能在促使着她同意了马瑞欧的要求。
马瑞欧和她们一起来到了墨西哥城。到达墨西哥城第二个星期,他们决定去游览墨西哥金字塔。
和往常一样,路茜小姐和马瑞欧坐在前排。他是个出色的司机,路茜小姐喜欢看他全神贯注开车时的侧影,也喜欢听他不时地喃喃自语,但不大喜欢他用目光注视她的脸,然后向下滑到她的胸前。
他的凝视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用英语对他说:“马瑞欧,你就是美国人口中说的那种花花公子。你肯定认识很多女孩。”
开始他似乎没听懂。沉默片刻后说:“女孩?花花公子?你是说我吗?不。”说着他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张照片,“女士,这就是我的女孩……”
路茜小姐接过照片,发现是一个比她还老的妇人。她头发花白,眼睛大而忧伤,岁月和疾病在她的脸上留下条条细纹。“是你妈妈!给我讲讲她的事,好吗?”路茜小姐说。
马瑞欧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词汇告诉她他妈妈的故事。她妈妈非常穷,一辈子住在一个叫古德罗斯的小村子里,艰难地抚养着一群没有父亲的孩子,如同人间的圣女。路茜小姐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对她母亲几乎是一种崇拜的爱。
听到马瑞欧的话,路茜小姐决定在她的旅行结束前,她要向马瑞欧问到他母亲的地址,然后寄一笔钱给她,让她能帮助马瑞欧上完大学。如果这笔钱直接给马瑞欧,他会因为过分的自尊而难以接受,但作为母亲,她会接受的。
“那是金字塔吗?它们比不上埃及的金字塔。”埃伦的声音打断了路茜小姐的思索。
但路茜小姐被那两座太阳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打动了。她凝视着幽暗、古老的金字塔,心中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这种感觉在塔西克城的教堂里她也同样碰到过。
“这些石阶我是爬不上去了,我太老了,天气也太热。”埃伦泄气地说。
维拉尽管没觉得热,但她也老了。她站在金字塔底,衣服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从不离手的香烟,说:“你去吧,路茜,你还年轻,而且也好动。”
于是路茜和马瑞欧开始向上爬。
在马瑞欧的帮助下,她爬到了太阳金字塔的顶上。虽然陡峭的石阶令她累得喘不过气来,但登上塔顶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塔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并肩坐着。一个是来自费城的富有的小姐,一个是从偏僻小村走出的小伙子,紧挨着坐在一起。他们看着巨大的平原,古老的村落和各式的庙宇散落其间,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从庙宇通向月亮金字塔的路——被称为死亡之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