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遇春作品集:泪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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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梁遇春:其他 (5)

最近一两年来,美国出版了许多大部的总集,每本都有一千多页,选了许多作者的代表作品,使读者对于那一门的文学,能够得到一个具体的概念。《从孔子到门肯》就是新出的一部小品文总集。里面包含有希腊、罗马、希伯来、印度、波斯、阿拉伯、中国、日本、英、法、比、意、德、荷、西班牙、荷兰、丹麦、瑞典、挪威、芬兰、俄、波斯、美以及几个新兴小国的小品文(自然全翻为英文了),一共有二百多位的作家。小品文的妙处神出鬼没,全靠着风格同情调,是最难于迻译的,所以我们在英国小品文之外,很不容易读到别国的小品文。这部集子很能够补我们这个缺陷。并且在每国的小品文前面,都有一篇引论,那又是请专家写的,更能够帮助我们去了解那国的小品文学。既是经过一度的翻译,当然失丢了不少本来的神韵,但是我们没有懂十几国文字的机会同能力,也只好靠着它来略窥一下各国小品文学的趋向了。

小品文是最能表现出作者的性格的,所以它也能充分露出各国的国民性。我们很可以用这本书来观察他们的性情同气质。我想静静地把它细读一遍或者比走马看花的出洋考察还会有益些,而且还可以免却仆仆路途的辛苦。

编者普力查先生F.H.Pritchard是英国当代的马二先生。他编有不少的书,他是Essays of Today,Short Stories of Today and Yesterday,Essays of Today and Yesterday这几种有名丛书的编者。他拣选作品时,真正具有只眼,他可说是一个不写文章的批评家。他著有一部《Trainingin Literary Appreciation》,很多学校采用它来做文学批评的教本,但是我以为他写的能力赶不到他编的能力。他对于Essay,特别有研究,所以这本选集很有变成为Classic的可能。

《雪莱、威志威士及其他》

蔡普门是一位值得我们尊敬的批评家,他同Augustine Bfrrell,John Middleton Murry一样,随便说一句话,都含有无限的深意,都是读破万卷后所得的综合。他们谈着文学时,总是那么左右逢源,舒转自如的,他们不囿于传统,也不去故意反抗传统,他们只是靠着他们数十年孜孜不倦的积学来做他们的南针,他们没有死板板地弄出一套系统,可是他们的思想总是那么有条不紊,他们未曾明白他说出他们的主义,然而我们读了他们批评的文字以后,会顿然觉悟到什么是绝妙的文学批评同文学批评怎么会成为一门文学。他们总是真正的学者,绝不是那班做“文学概论”,“诗学入门”的做书匠所能比得上的。

蔡普门这部批评文集,包含有十一篇文字,除开一篇谈Walt Whitman外,全是批评英国的诗歌的。在第一篇《诗同经验》里,他很严格地把真诗和辞藻(rhetoric)分开,他大胆地说拜仑,丁尼逊,雪莱,威志威士都是辞藻家rhetoricians,不是真正的诗人,因为他们的多半作品若使用散文来写,也不会失丢了什么妙处,而真正的诗是绝对不能用散文来代的。这些话对于盲目地崇拜拜仑、雪莱的人们,的确是一服清凉散。拜仑、雪莱是否诗人,我们暂且不论,他这个诗和辞藻之分实在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中国现在的诗坛。美国批评家Wolfe说过,近代的诗患了形容词太多的毛病,也就是蔡普门这个意思。

此外还有一章讨论英诗的将来,一章谈到什么是最伟大的诗歌。他说:“The Greatest Poetry Must be written by anawed man,byone with these nse of being dedicated and he must not deceive himself,Moreover,it must reveal these cret of deep,Perennialthing sand the secrets of words too.”有人或者会觉得这样句子有掉书袋的毛病,但是牛津大学出版的书总是这个派头,一个人老住在那样古色斑斓的环境里,难怪他会写出这么典丽丰满的文字。可是我总以为这种的文字比美国的乱跳乱叫的批评家文字要高明得多,因为他们说的话常常能有回甘的妙处,值得我们的低徊吟味,这绝非只求炫目的福特先生的同乡们所办得到的了。

《变态心理学大纲》

“现代丛书”社从前出版过一本《心理分析大纲》An Outline of Psychoanalysis,凡是喜欢研究弗洛德Freud学说的人们差不多都念过那本书,念后也都很满意,因为内容简洁明了,的确是个很好的入门读物。现在他们又出版一部《变态心理学大纲),我觉得这部书比前一部在出版界的地位是更重要些,因为关于性的分析还有许多别的通俗书籍,变态心理学的内容比心理分析复杂得多,而且和生理学关系太密切了,免不了许多专门名词,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找不出一本很概括简单和便于初学的变态心理学。这本大纲就是应这个需要而产生的。

全书中共分五章:一,白痴和低能;二,疯狂;三,各种精神病和轻微变态心理;四,变态心理的起源同儿童心理;五,变态心理与社会。每章都是七八位名家的论文凑成的,每篇论文都有几个实在的例子,然后再来细加讨论。我以为第三章是特别有趣,因为里面所说的是普通常态人的一些变态心理,同怎样子由轻微的病态一步一步陷到疯狂的地狱里。第四章是谈到变态的种子多半是小孩时候种下的,所以我们若使要防备变态心理的发生,应当釜底抽薪,着力于儿童时期良好环境的做成。变态心理学虽然成立没有多久,但是已经有很大的影响,最显明的就是对于犯罪学的影响。我们念过变态心理之后,知道许多罪人的犯罪是给病态心理所驱使的,他们自己完全是个病态心理的奴才,他们是值得我们的矜怜的,实是不该“法无可贷”地严办。我们还知道监狱是养成变态心理最好的所在,好些人们偶然不谨慎,坐了几年的牢,在那凄惨苦闷的境况内,神经变成病态,因此种下后来屡次犯罪的根源,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这些都是迫切的社会问题,也可说是变态心理学对于人道的一个大贡献。

变态心理一向是文学家的好题材,有人甚至说天才是疯人。世上第一本详详细细讨论变态心理著名是柏吞的“忧郁的分析”Burton’s Anatomy of Melancholy。可是柏吞同时是十七世纪的散文大家。他那典丽灵巧,妙语惊人的文体是我所百读不厌的。此外安特烈夫(Andreyev),陀思妥以夫斯基(Dostoievsky),爱伦·坡(E.A.Poe),霍桑(Hawthorne)笔下都跳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态心理人物。我想这本书里的无数实例全可做小说的绝好题材。文学并不一定要立基在科学上面,但是科学有时会激动我们的想象,使我们更深一层地观察人生,那么我们何妨借光一下呢?许多伟大的文学家如哥德(Goethe),高尔士密斯(Goldsmith),济慈(Keats),契可夫(Chekov)等等都曾和医学结些因缘,这或者不单是由于天才的趣味宽广,里面或许有更深的理由。

中国的社会的确是变态心理的,这部书可说是一面极好的照妖镜,希望有人肯把它翻成中文,散一散我们四围的乌烟瘴气。

《英国小品文选》译者序

把Essay这字译做“小品”,自然不甚妥当。但是Essay这字含义非常复杂,在中国文学里,带有Essay色彩的东西又很少,要找个确当的字眼来翻,真不容易。只好暂译做“小品”,拿来和Bacon,Ohnson,以及Edmund Gcssc所下Essay的定义比较一下,还大致不差。希望国内爱读Essay的人,能够想出个更合式的译法。

在大学时候,除诗歌外,我最喜欢念的是Essay。对于小说,我看时自然也感到兴趣,可是翻过最后一页以后,我照例把它好好地放在书架后面那一排,预备以后每星期用拂尘把书顶的灰尘扫一下,不敢再劳动它在我手里翻身打滚了。Hawthorne的《红字》(The Scarlet Letter),Dostoevski的《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Conrad的Lord Jim,The Nigger of Narcissus都是我最爱念的小说,可是现在都安然地躺在家里我父亲的书架上面了。

但是Poe,Tennyson,Christina Rossetti,Keats的诗集;Montaigne,Lamb,Goldsmith的全集;Steele,Addison,Hazlitt,Leigh Hunt,Dr.Brown,De Quincey,Smith,Thackeray,Stevenson,Lowell,Gissing,Belloc,Lewis,Lynd这些作家的小品集却总在我的身边,轮流地占我枕头旁边的地方。心里烦闷的时候,顺手拿来看看,总可医好一些。其中有的是由旧书摊上买来而曾经他人眉批目注过的,也有是贪一时便宜,版子坏到不能再坏的;自然,也有十几本金边大字印度纸印的。我却一视同仁,读惯了也不想再去换本好版子的来念。因为恐怕有忘恩背义的嫌疑。

常常当读得入神时候,发些痴愿。曾经想把Montaigne那一千多页的小品全翻作中文,一回浊酒三杯后,和一位朋友说要翻Lamb全集,并且逐句加解释,第二天澄心一想,若使做出来,岂不是有些像《皇清经解》把顽皮万分的Lamb这样拘束起来,Lamb的鬼晚上也会来口吃地和我吵架了。有时高兴起来,也译一二篇,但将译文同原文一比较,免不了觉得失望。所以天天读,天大想翻,二三年始终没有办到。前年冬天反模模糊糊地译出一篇自己不十分爱读的屠格涅夫(Turgenev)的小说。回想起来,笑也不是,叹气也不是,只好不去想吧!今年四五月的时候,心境沉闷,想作些翻译解愁。到苦雨斋和岂明老人商量,他说若使用英汉对照地出版,读者会更感到有趣味些。我觉这法子很好,就每天伏案句斟字酌地把平时喜欢的译出来。先译十篇,做个试验,译好承他看一遍,这些事我都要感谢他老先生。

本来打算每一个作家,都加一篇评传,但是试写Lamb评传,下笔不能自己,写了一万字,这样算起六篇评传就占六万字了,(当代小品文四篇,本不拟作评传,只打算做一篇泛论当代的小品文),比翻译还要多二万字,道理说不过去,所以也就不做,等将来再说吧。

所加注释,除原文困难的地方以外,许多是顺便讨论小品文的性质同别的零零碎碎的话,所以有不少赘言,不过也免得太干燥,英文程度好,用不着注释的人,也可以拿来看看。译这书时,我是在北京马神庙西斋;现在写这些话时,人却在真茹了。而且北京也改作北平了。译得不妥的地方,希望读者告诉我。

十七年九月五日

《小品文选》序

自从有小品文以来,就有许多小品文的定义,当然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对的,所以我也不去把几十部破书翻来翻去,一条一条抄下。大概说起来,小品文是用轻松的文笔,随随便便地来谈人生,因为好像只是茶余酒后,炉旁床侧的随便谈话,并没有俨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气,所以这些漫话絮语很能够分明地将作者的性格烘托出来,小品文的妙处也全在于我们能够从一个具有美妙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许多批判家拿抒情诗同小品文相比,这的确是一对很可喜的孪生兄弟,不过小品文是更洒脱,更胡闹些吧!小品文家信手拈来,信笔写去,好似是漫不经心的,可是他们自己奇特的性格会把这些零碎的话儿熔成一气,使他们所写的篇篇小品文都仿佛是在那里对着我们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