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遇春作品集:泪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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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梁遇春:其他 (6)

小品文同定期出版物几乎可说是相依为命的。虽然小品文的开山老祖Montaigne是一个人住在圆塔里静静地写出无数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去消遣他的宦海余生,积成了一厚册才拿来发表,但是小品文的发达是同定期出版物的盛行做正比例的。这自然是因为定期出版物篇幅有限,最宜于刊登短隽的小品文字,而小品文的冲淡闲逸也最合于定期出版物读者的口味,因为他们多半是看倦了长而无味的正经书,才来拿定期出版物松散一下。所以在这集里,我忽略了奸巧利诈的Bacon,恬静自安的遗老Izaak Walton,古怪的Sir Thomas Browne同老实的Abraham Cowley虽然他们都是小品文的开国元勋,却从Steele起手,因为大家都承认Steele的Tatle产是英国最先的定期出版物。中国近代的文坛岂不也是这样吗?有了《晨报副刊》,有了《语丝》,才有周作人先生的小品文字,鲁迅先生的杂感。我只希望中国将来的小品文也能有他们那么美妙,在世界小品文里面能够有一种带着中国情调的小品文,这也许是我这样不顾鲁拙,翻译这部小品文的一些动机吧!

现在要把这二十位作家约略他说几句。在这二十位里,四位是属于十八世纪的,四位是属于十九世纪的,其他那十二位作家现在都还健在。Steele豪爽英迈,大生一片侠心肠,所以他的作品是一往情深,恳挚无比的,他不会什么修辞技巧,只任他的热情自然流露在字里行间,他的性格是表现得万分清楚,他的文章所以是那么可爱也全因为他自己是个可喜的浪子。他的朋友Addison却跟他很不同了。Addison温文尔雅,他自己说他生平没有接连着说三句话过,他的沉默,可想而知,他的小品文也是默默地将人生拿来仔细解剖,轻轻地把所得的结果放在读者面前。约翰生不是小品文名家,但是他有几篇小品文是充满了智慧同怜悯,《悲哀》这篇就是一个好例子。Goldsmith和Steele很相似,不过是更糊涂一点。他的《世界公民》The Citizen of the World是一部我百读不厌的书。他的小品文不单是洋溢着真情同仁爱,并且是珠圆玉润的文章。

Washingtonliving就是个私淑他的文人,还只学到他的一些好处,就已经是那么令人见爱了。以上四位都是属于十八世纪的,十九世纪的小品文多半是比十八世纪的要长得多,每篇常常占十几二十页。Charles Lamb是这时代里的最出色的小品文家,有人说他是英国最大的小品文家,不佞也是这样想。他的Essays of Elia是诙谐百出的作品,没有一个人读着不会发笑,不止是发笑,同时又会觉得他忽然从个崭新的立脚点去看人生,深深地感到人生的乐趣。William Hazlitt是个最深刻不过的作家,但是他又能那么平易他说出来,难怪后来的作家像Henley,Stevenson对他总是望洋兴叹,以为不可复得。

他写有好几本小品文集(Skctchesand Essays;Table-Talk;Plain Speakers;Winterslowetc)同许多批评文字(Spirit of the Age;Lecturesonthe English Poets;Lectureson English Comic Augers;Characters of Shekespeare’s Plays;etc.)他又是英国文学史坐头把椅的批评家。LeihgHunt是整天笑哈哈的快乐人儿,确然他一生里有许多不幸的事情,他的人生态度在他这篇《在监狱里》很可看出。他的下牢是因为,他在报纸上攻击当时皇太子。他著有一部很有趣的《自传》。John Brown是个苏格兰医生,有一回霍乱盛行,别的医生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却舍不得病人,始终是在病城中服务。

他是个心肠最好的人,最会说牵情的话,他的杰作是一部散文集Horae Subsecivae他自己喜欢狗,谈起狗来娓娓不倦,他那篇Ra band his friends是谈狗的无上佳文,可惜太长了,不能收在这本集里。近代的小品文又趋向于短篇了,大概每篇总过不了十页。含蓄可说是近代小品文的共同色彩,甚么话都只说一半出来,其余的意味让读者自己去体会。Chesterton的风格是刁钻古怪,最爱翻筋斗,说似非而是的话的,无精打采的人们念念他很可以振作精神。Belloc是以清新为主,他最善于描写穷乡僻处的风景,他同Chesterton一样都是大胖子,万想不到这么臃肿的人会写出那么清瘦的作品。Lucas是研究Charles Lamb的专家,他自己的文笔也是学Charles Lamb的,不过却看不出模仿的痕迹。

Lynd的小品文是非常结实的,里面的思想一个一个紧紧地衔接着,却又是那么不费力气样子,难怪有人将他同Hazlitt相比。Gardiner的文字伶俐生姿,他在欧战时候写有许多小品文,来排遣心中的烦闷,《一个旅伴》也是在那时候写的。以上五位差不多是专写小品文的,自然也有其他的作品。此外Galsworthy是英国当代五大小说家之一,有时也写些小品文,出版有二三部小品文集子The Inn of Tranquillity;Gastlesin Spain,他的笔轻松得好像是不着纸面的,含蓄是他的最大特色。Murry是英国文坛宿将,一个有数的批评家,他极赞美俄国近代文学,对于Dostoyevsky尤为倾心。他的名著The Problem of Style是一部极难读而极有价值的书。这篇《事实与小说》是从他的小品集Pencillings里选出来的。其他几位比较不重要些,下次再谈吧!

去年此日,正将去年春天所译的十篇英国小品文注好,交开明书店的老板去,当时满想写一篇三万字的序文,详论小品文的性质同各代作家,人事草草,结果是只写出一千多字的短序文。今年开始译这部小品文集时候,又动了这个念头,还想了不少意思,打了许多腹稿,然而结果又仅仅是这么几句零碎的话。对着自己实在有点难为情,真是“人生何事说心期”!

十八年八月十三日于福州

封面画是W.S.Gilbert的滑稽诗选里的插画,我觉得那种嘻嘻哈哈的跳舞好像小品文家的行文,并且那首诗是以人生之谜为题材的,同小品文的内容又刚相合,所以把它剪下,印在封面上。

《小品文续选》序

小品文大概可以分做两种:一种是体物浏亮,一种是精微朗畅。前者偏于情调,多半是描写叙事的笔墨;后者偏于思想,多半是高谈阔论的文字。这两种当然不能截然分开,而且小品文之所以成为小品文就告这二者混在一起。描状情调时必定含有默思的成分,才能蕴藉,才有回甘的好处,否则一览无余,岂不是伤之肤浅吗?刻画冥想时必得拿情绪来渲染,使思想带上作者性格色彩,不单是普遍的抽象东西,这样子才能沁人心脾,才能有永久存在的理由。不过,因为作者的性格和他所爱写的题材的关系,每个小品文家多半总免不了偏于一方面,我们也就把他们拿来归儒归墨吧。二年前我所编的那部小品文选多半是偏于情调方面。现在这部续选却是思想成分居多。国人因为厌恶策论文章,做小品文时常是偏于情调,以为谈思想总免不了俨然;其实自Montaigne一直到当代思想在小品文里面一向是占很重要的位置,未可忽视的。能够把容易说得枯索的东西讲得津津有味,能够将我们所不可须臾离开的东西——思想——美化,因此使人生也盎然有趣,这岂不是个值得一千的盛举吗?话好像说得夸大了。就此打住吧!

这部续选的另一目的是里面所选的作家有一半不是专写小品文的。他们的技术有时不如那班常在杂志上写短文章的人们那么纯熟,可是他们有时却更来得天真,更来得浑脱,不像那班以此为业的先生们那样“修习之徒,缚于有得”。近代小品文的技术日精,花样日增,煞是有趣,可是天分低些的人们手写滑了就堕入所谓“新闻记者派头”Journalistic,跟人生隔膜,失去纯朴之风,徒见淫巧而已,聪明如A.A.Milne者尚不能免此,其他更不用说了。

这九位作家里除Lamb,Gardiner,Lucus是熟人,不用介绍外,关于其他六位略谈几句。Cowley是个诗人,他的诗光怪陆离,意思极多,所以有人把他称为“立学派”,他到晚年才开始写小品文,而且只写十一篇,可是这都是他不朽之作。这些小品很能传出他那素朴幽静的性格,文字单纯,开了近代散文的先河。Hume是英国经验派哲学发展到极端的人,他走入唯心论同怀疑论了,同时他又是个历史家,他以怀疑主义者明澈的胸怀,历史家深沉的世故来写小品,读起来使人有清醒之感,仿佛清早洗脸到庭中散步一样。Thackeray是十九世纪讽刺小说大家,他的心却极慈爱,他行文颇有十八世纪作家冲淡之风,写小品时故意胡说一阵,更见得秀雅生姿。Smith也是个诗人,也以诡奇瑰丽称于当世,所谓“痉挛派”诗人是也。

他的小品文里思想如春潮怒涌,虽然形式上不如Hazlitt那么珠圆玉润,可是忧郁真挚,新意甚多,《梦村》(Dreamthorp)一书爱读者虽无多,这几个却是极喜欢他的人们。Jefferies是这几位里面唯一专写风景的散文作家,他以自己丰富的幻想灌注到他那易感心灵所看的自然美景里,结果是许多直迫咏景长诗的细腻文字,他真可说是在梦的国土里过活的人。Birrell是学法律出身的,他的小品文在英国小品文学里占有特殊的地位,他那大胆的诙谐口吻,打扮出的权威神气(一面又好像在那里告诉我们这只是打扮而已,这是他胜过一班真以权威自豪的人们),以及胸罗万卷,吐属不凡的态度都是极可爱的,他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据说是个矮老头,终身不娶,对人极和蔼,恐怕念过他文章的人都想和他会一面。Lamb这里译有二篇,他是译者十年来朝夕聚首的唯一小品文家,从前写了一篇他的评传,后来自己越看越不喜欢,如今仿如家人,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去年曾立下译他那《伊里亚随笔》全集的宏愿,岁月慢悠悠地过去,不知道何日能如愿,这是写这篇序时唯一的感慨。写序文似乎总该说些感慨,否则显得庸俗,所以就凑上这几句话。

于北平

《英国诗歌选》序言(1)

英国古民歌

英国古民歌是中世纪里民间所开的文艺之花。那时他们过着共同的生活,大家具有共同的情绪,所以能够合起来,编出单纯真挚的民歌。后来文化进步,印刷术也发明了,生活是一天一大地更趋于复杂,人人各有自己的环境,彼此的隔膜一层层地深下去,大家自然不能够再合伙来唱出牵情的调子了。也可以说,普通人的生活同诗情是越离越远了。新的民歌既然无从产生,旧的民歌又渐渐归于湮没,若使没有Thomas Percy(1927~1811)司各脱(Sir Watler Scott,1771~1832)同Francis James Child(1825~1896)这般独具只眼的人们,孜孜兀兀地来收集,将村夫农妇口里所唱的记下来,这许多可喜的民歌真要绝迹于人间了。

民歌既是大家合伙做出来的,所以它的第一特色是没有个性。它不去表现个人的兴感,倒是将全社会的情绪暴露出来。民歌的第二特色是简单,它里面的思想,情绪,词句,韵律和结构全是最朴素无华的,因此更显出它的新鲜气概同壮健风格。民歌的好处也就在这点。哥德说过:“民歌之所以有价值者,全借着它们是直接从‘自然’得到原动力的。”创造民歌的人们天真地不加雕斫地讴歌出他们共同的情感,这些作品既是自然而然地从他们的心里深处流露出来,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地深注到听者的心里。华兹华斯(Wordsworth)说道:“一切好诗都是强烈的情感的自然洋溢。”民歌的好处恰是在这点。后来虽然有许多大诗人:像司各脱,华兹华斯,济慈,丁尼生,罗赛谛,吉百龄等,非常激赏古民歌,自己做出很有价值的歌谣来,但是这些新歌谣总不能像古民歌那么纯朴浑厚,他们也因此更能了解民歌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