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建再被召进王宫的时候,已经不再像第二次见柳后那样落拓,他穿着干净的士服,脚蹬布履,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劲头。王宫正大厅里,太后、肃王、上大夫简尚、右拾遗张可依次就座,气氛严肃。时建进入厅堂,长揖不拜,太后不快,说:"大胆草民,见君王为何不拜?"
时建欠身回答说:"天地育万物,泽被千秋,当拜;父母养育躯壳,传承精神,恩重如山,当拜;君率臣为民谋利,振兴国家,万世功德,当拜。时建一草民,与太后、君王、大人搭不上干系,若草民行跪拜之礼,岂不贻笑大方?"
柳后喜欢别人尊敬她,却不喜欢卑躬屈膝和盲目骄傲的人,对士子尤其如此。有个远道来的齐国士子,一来就拉乡情,乞求太后看在同乡面上,赏给一官半职,太后想了想,说:"就做个马倌吧。"
这位齐国士子不醒悟,问马倌管多少人,气得柳后手一甩,走了,左右才告诉他说:"太后叫你喂马去。"时建有理有据有节制的谈吐,和能吃苦中苦的德行,使枊后颇为动心。但不愿意让时建看透她的心思,故意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孙儿,你是君王,看他能做点什么,派他做去吧。我老啦,管不了这么多啦。"说罢,起身,让宫女扶回寝宫。
其实,这之前,太后、肃王和简尚、张可已商量多次,都认为时建是个有谋略有抱负,能屈能伸的人物,不可多得,不用则已,一旦要用,必定委以重任。祖母刚才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和肃王的想法不谋而合。宫女扶祖母离开,肃王问时建说:"你能否把吴令尹未竟之事做下去?敢挑这副重担就留下来,即日视事;不敢挑,就另谋出路吧,楚国不缺平庸之辈。"
时建早有心一展宏愿,说:"宁为鸿鹄死,不为燕雀生,君王若信任草民,草民即可上任。"想一想,说:"不过,草民有一言要禀君王。"
肃王说:"请讲。"
时建说:"吴令尹之所以惨死,原因就在于没能培植众多富国强兵的栋梁之才,除恶不尽,致使敌对者有喘息之机,悼王辞世之后卷土重来;另一方面,又简单从事,以为用酷刑,杀一批,即永保无虞。其实,这样做既不能平安无事,又激怒了百姓,说什么话的都有。"
祖母虽然多次说到那一次旧王族叛乱的教训,却没有时建看得这般深刻,肃王很有兴趣地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时建说:"说的话可多了,说悼王是暴君者有,说吴令尹是来夺王位者有,说楚国改革弊政,大有成效者反倒少了。出现此种情形,只能说楚国人都不知道改革为何物......"
肃王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时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要让楚国大多数人享受到改革带来的益处,这样,谁要反对改革,就会群起而攻之;谁要进犯楚国,人人奋勇当先,同仇敌忾。如此,楚国江山千秋万代,统一华夏指日可待。"
肃王兴奋得脸上放光,说:"难怪孔夫子那么强调'仁'字了。"
时建说:"某以为孔夫子说的'仁'不过泛泛而谈罢了,并不知道老百姓于国于君干系其大若此!"
肃王问:"依士子之见,如何是好?"
时建说:"依草民之见,一是继续改革,二是与民众共享成果,三是不分旧王族与新王族,贤能者提拔重用,以息旧怨,三者缺一不可。"
肃王很高兴,起身说:"士子和寡人想到一起去了,这三项是楚国当前治国大计。要实行此大计,非志士能人不可。寡人寻找很久了,是老天将士子赐予寡人,请受寡人一拜。"
肃王说着要下拜,吓得时建连忙扶住,说:"君王万万不可如此。"
庄渊正想跨步出门,见两个差官从远处走来,吓了一跳,忙缩回屋里,抓住甄氏胳膊,说:"快点带周儿躲出去。"
甄氏一愣怔,说:"你慌成这样,什么事?"
父亲蹲大牢,时建离开,庄渊一下失去了依靠,时时处于惊惧之中。见是差官,以为又是灾祸临头,说:"差官......差官来了......"
听说差官来了,甄氏也慌了手脚,慌忙找儿子。时建走了以后,小庄周挨了好几顿训斥,不溜过山湾,去找小伙伴玩了,却动辄溜到林子里去,一棵树、一朵不知名的花、一只小虫子,都要看半天,想想它们来自何处,忘了害怕,忘了回家。到时建那里住了一晚上,听了时建说练本事很当紧的话,越发野了。甄氏以为小家伙又溜进了林子,避开差官眼睛,悄悄从后门溜出去寻找。但是,甄氏满世界地找了一遍,没见着小庄周的影子,急得只差放声大哭。又惦记庄渊,只得往回走。甄氏转个小弯,见两个差官正在逗小淘气玩耍。
甄氏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倒在道旁。幸而庄渊寻出来,碰上,搀起来。甄氏脸色大变,指着自家院落,结结巴巴地说:"小孽障......在......在跟他们玩哩,怎么办?"
庄渊果然见儿子跟两个差官在一起,指指画画,却听不见说什么。庄渊一下子想起被赶出荆州,老父亲坐大牢的事,不祥预感猛地袭来,说:"就算拼死,也要把周儿救出来,走得远远的!"
甄氏说:"去哪里呢?"
庄渊说:"离开这里再说。"
甄氏答应着离开。庄渊紧紧筋骨,冒死朝前走。官差不认识谁是庄渊,见有人来,问:"请问,庄渊是住在这里吗?"
庄渊不敢说谎,却也不敢说实话,吞吞吐吐,不成句读,小家伙全不知好歹,"嘟嘟嘟",蠢话全冲出来,说:"是,我爹是庄渊,我爷爷叫庄俶,我叫庄周,周到的周,就住这里。"
差官盯住庄渊问:"是不是这样?"
庄渊说话语无伦次,说:"是......不是......"
年纪大些的差官说:"你叫我们好找......告诉你,君王格外开恩,放你老爹,去把他接回家吧。"
庄渊不信,说:"大人,是叫我去接爹出来吗?"
小个子差官不耐烦,说:"告诉了你,你就去接。不接大牢也要放人,是死是活不干我们的事。"
两个差官骂骂咧咧,骑上马,狠抽一鞭,马蹄扬起一溜尘土,很快消失在远处。
甄氏回到家门前,见院落里没了差官,稍稍放心,问男人说:"差官走啦?"
庄渊这才恢复元气,说:"走啦。"
甄氏的心一直悬着,问:"他们来干什么?"
庄渊觉着全身发冷,说话打战,说:"说君王格外开恩,放了爹,要我们去接他出来。"
甄氏断然说:"信不得。"
庄渊说:"我也这般认为。"
甄氏进一步推断说:"等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好斩草除根,千万去不得。"
小家伙不相信这两个差官是坏家伙,在一旁插嘴说:"他们怎么会是坏人?我敢说不是。"
甄氏呵斥说:"乳臭未干,你懂屁!"
小家伙很不服气,嘴撅得很高,说:"我怎么不懂?他们就不是坏人,我们用不着怕。"
庄渊半信半疑地看小庄周一眼,有几分欣慰。虽说小家伙只有十三岁,却已长成小男子汉,有自己的主意了,将来必定胜过自己。正因为这样,越发觉得必得好好保护儿子不可。甄氏说:"要离开就早些离开,走得远远的,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庄渊说:"那就只有到别国去了。"
甄氏说:"别国就别国,只要周儿有出息,总有出头之日。"
晚上,庄渊、甄氏夫妻俩商量老半天,总觉得就这样甩下还在大牢里的老父亲,离开楚国,于心不忍,庄渊决定再去找找时建,请他拿拿主意。甄氏也觉得对,但担心男人有危险,庄渊说:"离开楚国,已属不忠;再弃老父,我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断断不可。"庄渊很信孔老夫子说的话。
第二天一早,庄渊让马车夫备车。小庄周听说要进都城郢找时叔叔,闹着要去。庄渊哄他说:"你是男子汉,在家里好好保护母亲,等爹回来,我们还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哩。"小庄周不干,庄渊无可奈何,只好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