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四五个军士忽然闯进看守漆园矮屋里,妞儿说:"这是宋国的漆园,你们是什么人?敢这样无礼!"
军士不理睬,七手八脚,把矮屋里的锅瓢碗盏、被褥稀里哗啦往外砸,一个胡子小校恶狠狠地跟妞儿说:"告诉庄周,滚远点,现在不是剔成(宋君)的天下,是康王的天下!"
妞儿不知道剔成,也不知道康王,更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她是认真做事了的。漆园里的杂草没了,薅松了土,漆树长好了,一次就割了十几桶漆,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和夫君?妞儿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想:"无论如何,得把夫君找到再说。"
庄周喜欢山,喜欢树木,喜欢水,只要进了山,或者来到水边,便什么都忘了。他会在一棵树下傻乎乎地站住,看树干,看枝叶,看树根,听萧萧的风声。这时候,许多奇妙的想法会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比如,这树有的为什么枯死,有的从土里长出芽来,人与树是否一理?如果是一理,人也必然有生有死,是谁也逃不掉的。有时他站在一棵枯死的树旁,想:"这棵树,能说它没有贸贸然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并没显出老态就枯死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或者经历了什么磨难,才走到这一步。人是不是也如此,必得经历若干磨难,才能走到尽头?有时,庄周会盯住一只叫不出名的小虫,看得目不转睛,想它为什么也能动能吃,还有自己的窝......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是生命,人也是生命,是同样重要,还是不一样?"庄周就这些问题请教过友人,友人回答不了,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这天,庄周站在河边。这里是个小河湾,水静静的,清清的,游鱼悠然自得。不时有鱼朝他游来,昂头摆尾,像有话要对他说。庄周很感动,说:"这鱼,挺通人性的。"正在兴头上,妞儿找来了。她急得跑掉了鞋,衣摆也撕开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事了,你还有这闲心!"
庄周心里还在想鱼是不是也像人那样会想事,知道庄周在看它?见妞儿来,正好有人跟他说说这件事,他说:"妞儿,你说这鱼也知道庄周在看它吗?"
妞儿虽然很生气,但知道男人有见什么物事都会痴迷的毛病,忍住不发火,说:"刚才来了几个军士,把我们赶出来啦!"
庄周不急,问:"把我们从哪里赶出来啦?"
妞儿说:"把我们从漆园里赶出来啦,家里的东西也被砸了出来。"
庄周还是不急不忙,说:"赶出来就另外找地方住吧。"
妞儿说:"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这样对我们?"
庄周问:"那些军士都说了什么?"
妞儿虽然不知道宋国发生了什么事,但胡子军士说的话还是记得的,她说:"那些混蛋说,现在不是剔成的天下,是康王的天下了,滚吧。"
庄周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是这样,我明白啦。"
物件被甩出矮屋外,乱七八糟的一堆。庄周回来,从杂物中找出心爱的一捆竹简,用衣袖擦干净泥尘,放在一旁,说:"你去找辆马车吧,离开这里,看哪里能住,住下再说。"
妞儿知道,她没法依靠男人。男人除了读书,除了东游西逛,交朋友,想怪问题,说她不很明白的话,什么都不会。她现在才知道,嫁人,远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妞儿雇来一辆马车,把软硬物件都装了上去,庄周说:"我们还是离开宋国吧,就算没人赶我们,也没法在这里长久住下去。"
妞儿说:"为什么?"
庄周说:"我不明白,这里怎么就天天吃高粱小米?"
妞儿说:"你在老家天天吃山珍海味?"
庄周想起小时候过的日子,说:"有鱼有虾有菜有大米饭,真好吃,这里都没有......"
庄周在妞儿跟前谈起家乡的时候,眼睛发亮,还没说过一句家乡的不是,她蛮有兴趣地问:"你很想家是吗?"
庄周留恋家乡,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一草一木,不止一次地进入他的梦里。但他不能忍受楚国的当权者,一次次派兵南征,杀人如麻。为什么干这种肮脏事的竟是他钦佩的时叔叔?而且,要时叔叔去干的是年纪和他相差不大的肃王,还有太后?他如果还在楚国,说不定两手已经沾满鲜血了!他就是为这种充满血腥的政治远离家乡,去寻找圣洁之地的。他哪里知道,世界上没有圣洁之地,藐姑射山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仙境。这就注定他要颠沛流离一生了。
事情太复杂,他没法跟妞儿讲清楚,只说:"家乡,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一个让庄周伤心的地方,也是一个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庄周说了那么多,妞儿却是什么也没弄明白,心想一定又是痴病发作,不再言语。走了一段,庄周和妞儿发生了争执。妞儿坚持要去见父亲,她说:"一定要见到俺爹,请爹替我们想办法。"
庄周说:"怎么还能去麻烦他老人家呢?等我们找到住地了,再告诉他老人家也不迟呀。"
妞儿说:"俺想爹了,难道不行?"
女儿想爹,天经地义,庄周只说:"但愿你爹安然无恙。"
妞儿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说:"好好儿的,怎么这么说话?"
庄周觉得妞儿受的挫折太少,将来要是有更大的风浪,如何经受得住?想一想,说:"一个人有顺利的时候,也必定有不顺利的时候。不如意,不顺利的事经常有,要经常朝这方面想,有了事才不惊慌。你爹是剔成派去守边关的都尉,剔成倒了,难说不受牵连。"
庄周本来想这样说说,让妞儿早有准备,不至于事到临头慌了手脚。却不料让妞儿担心了,不停地念叨,说:"俺爹该不会有事吧......该不会有事吧......"
天渐渐黑下来,妞儿问车夫说:"这儿离边关还有多远?"
马车夫默了默神,说:"还得赶一天路。"
不远处有幢废弃的空屋子,马车夫把车停在隐蔽处,放马吃草;妞儿和庄周一起去附近拾柴火,生火造饭取暖,凑凑合合过了一夜,第二天赶早起程。
第二天,赶到太阳下山,马车夫说,还有小半天就到边关了。但太阳已下山,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妞儿急得脸都白了,庄周却像没事人一样,说:"急,也急不出个住处来,还不如不急呢。"
不多工夫,天黑尽了,车夫说:"看不见路了,不能再走了。"说罢,把马车赶到道旁一棵大树下停了,卸车,喂草料,让马歇息。
好好儿的被赶出漆园,妞儿心里一直梗得慌,说:"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赶俺和夫君出来,闹得跟流浪似的......"
庄周宽慰说:"这样不是很好吗?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自自由由。"
妞儿说:"没人管,就没地方拿谷物了,吃什么?"
庄周忽然来了勇气,说:"我们也有一双手,可以种地。你不是说我没用吗,正好学学种地。"
妞儿说:"你能种地?哭去吧。"
庄周说:"逼一逼,也就学会了。别人能做的事,不信庄周做不了。"
庄周这话,妞儿也信,不过她说:"没人管,就像没娘的孩子。"
庄周笑了,说:"你呀,一定要让人管着才舒服,真贱。"
妞儿被庄周的话刺伤了,"嘤嘤"的哭起来,庄周想:"很多烦恼来之于不会想事,路才越走越窄;会想事,烦恼少了,快乐也就多了。"想一想,说,"妞儿,别生气了,我给你说段奇闻好吗?"
庄周看的书多,见识多,轶闻趣事也多。只要妞儿高兴听,可以一直说到妞儿睡着才罢。听庄周说要给她讲奇闻,妞儿转怒为喜,说:"好,你一直说到天亮最好。"
庄周说:"这不行,要先造饭,吃饱了再说。要不,妞儿饿瘦了,你爹不饶我。"
锅瓢碗盏都在车上,除壳的高粱、小米也有。车夫手快脚快,就近拾了一抱干柴,再找三块石头,摆成三角,饭锅架上去,生着火,添水,放下高粱、小米,煮一阵,成了。吃过晚餐,不知车夫从哪里抱来一堆谷草,铺在树下,说:"靠着树子歇歇吧,我给你们烧火,不会凉着的。"
庄周很佩服车夫的能耐和好心,说:"你赶了两天马车,累了,也歇歇。"
车夫说:"俺是卖苦力的人,习惯了。"
妞儿和庄周靠得很近,庄周说:"妞儿,你不是想听庄周讲奇闻吗?"
妞儿说:"说吧,你再不说为妻可要睡着了。"
庄周说:"那我说了。"
妞儿说:"说呀,难道还要请不成?"
庄周故意仄起耳朵,说:"听听,起风了!"
妞儿信以为真,仄起耳朵听,说:"没有啊。"
庄周很认真地说:"真的起风了,你听,好大哩,呼......呼......"
妞儿还是没有听见,庄周说:"那是大鹏扇动翅膀刮起的风。"
妞儿不信,说:"扇翅膀能起大风,鹏鸟有多大?"
庄周说:"大得很,展翅一飞,翅膀遮去半边天,所以,天这么早就黑下来。"
妞儿顺着问:"翅膀能遮半边天,那它能飞多高呢?"
庄周说:"九万里。"
妞儿说:"你没睡着吧?怎么尽说梦话?"
庄周说:"我还告诉你,这大鹏鸟是一种小鱼变的。这种小鱼,生活在北边的海里,它变成了大鹏鸟,威力无比。这样,它就可以飞到南海去了。"
妞儿知道夫君是在胡说八道,但她还是被打动了,说:"俺现在也是一种小鱼,要是能变成大鹏鸟就好了。"
庄周很神往,说:"总有一天,你我也会变成大鹏鸟。"
说着说着,妞儿靠着庄周睡了,睡得很沉,很香,她真的梦见自己成了大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