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这样的诸侯国,地不大,人口不足百万。从司城(司空)剔成逐宋文侯,到子偃杀剔成,自号康王,一直动荡不安。康王即位,清洗一大批人,忠臣良将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连庄周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也被赶出漆园。大臣子奉劝谏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大王即位不久,宜大赦天下,抚慰朝野臣民才是,如何可以再施暴政?"
康王醒悟,想召回被贬谪大臣和将帅,但有的不愿回来,有的已投奔别国,庞涓看准这个机会,大举进攻。庞涓怕失去民心,不敢大肆掳掠,但毕竟是战争,所到之处,百姓逃的逃,没逃掉的,被拉去做苦役,妇女被糟蹋,难以尽计。
都尉派去送信的快马,第三天到达睢阳,见到康王的时候,说了个"庞"字就倒下了。左右从快马身上找出都尉的信,康王看罢,吓得浑身打战,急招大臣子奉问计,子奉皱了半天眉头,说:"如果不是急得火烧眉毛,倒是可以派使节前往鲁、齐求救,陈言利害,他们不会不出兵。只要他们出兵,宋危可解。"
康王说:"魏军不日到达城下,远水还能救近火吗?"
子奉说:"不如把施鹄大人请来,由他率军出城抵挡几天;一面派快马飞往鲁、齐求救。"
庞涓大军长驱直入的消息很快传进宫里,王亲国戚人心惶惶,康王爱妃胡氏惊惊咋咋,说:"国舅都卷了细软,准备离开睢阳,我们也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康王火冒三丈,拔剑在手,发狠说:"城亡我亡,城在我在,谁再说逃离,先杀了他!"
胡氏不敢再说,退下,施鹄进来,见康王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说:"大王,你这是......"
康王说:"宋与魏素为盟好,今魏背信弃义,破关而入,孤命爱卿为大将军,率军出城,活捉那贼,以平孤心中忿恨!"
施鹄问:"领兵是何人?"
康王说:"庞涓。"
施鹄领兵打过无数仗,可说是沙场老将了,没听说有个庞涓,是哪里来的毛贼?他说:"大王不必焦虑,谅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何能耐,施鹄去把他擒来就是。"
康王见他轻敌,提醒说:"老将军不可轻敌,他可是鬼谷子门人。"
施鹄说:"鬼谷子不过是卖嘴皮子的人,怕他?"
康王立即传令,调集人马出城迎战。康王怎么也没有想到,派往鲁、齐求救的快马还没有回来,已有快马传来令他心惊胆战的消息:宋军与魏军交战失利。康王急召子奉商量,子奉也想不出好办法,康王说:"孤亲自督战,后退者斩!"
康王话刚落音,又有快马报,说:"魏军到睢阳只有一天行程了。"
康王命左右说:"备马!"
子奉和左右都苦苦相劝,子奉说:"大王万万不可如此,你若无事,宋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万万不可造次。"
此时,又有探子报,说:"魏军在城外五十里处扎营。"
康王慌了,问子奉说:"爱卿,如何是好?想不到宋相传七百多年,竟葬送在孤手里。"说罢,泪流满面。
子奉安慰说:"魏王贪婪,大不了求和,割些地给他们,以保宋国。"
康王叹口气,说:"看来只有这样了。"
施鹄匆忙中领兵出都城,在城西二十里处和庞涓人马交战。施鹄英勇异常,庞涓没有占到便宜;施鹄还以为抵挡住了魏军,谁知道才过半天,探马报睢阳城告急,命他速回睢阳。施鹄哪曾想庞涓一面作硬攻强打的架势,派兵和他周旋,却派精锐抄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前进。以至兵临城下,康王还在梦中。
睢阳被魏军围得铁桶一般,庞涓亲自写信劝降,命弓箭手将写在绢上的信射进城里,扬言如果三天不出城投降,一旦攻破,绝不留情。第四天上午,康王只好写降书,派人送到庞涓营帐里。庞涓按魏惠王的意思回了信,说:
你兄身为司空,逐君王文侯,大逆不道;你又弑兄夺位,神人共怒,魏王行天道,兴师讨伐。本要亲自擒斩你子偃,以谢天下,但恐荼毒百姓,是以罢兵。但子偃必须臣服,岁岁纳贡;魏军可随时入宋任何地方,不得阻拦。
条件苛刻,但战败之师,无平等可言,康王只好忍辱签字。
都尉被人踩马踏,成了肉饼,妞儿是凭衣物认出爹的。都尉活着的时候,待人不错。守城军士见都尉死得这样英雄,很敬佩,把都尉抬到边关最高的山丘上掩埋,死后依然尽他守卫国门的天职。妞儿在坟前化过纸,呆呆地坐着。
庄周坐在一旁,望着远处,说不清他是愤懑,悲戚,还是怅惘,妞儿说:"我爹惨死,你好像没事一样。"
庄周幽幽地说:"是啊,生命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候,就这样被夺去了,夺去这条生命的正是人类自己,这就叫互相残杀。"说着,指着东南方,"那里有我的国家,我的家乡,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夺,夺走我爷爷的生命。庄周两次参加征战,虽然没有亲手杀人,却看到了成百的人被杀。庄周离开楚军,回到家乡荆州葛地,那里已变成废墟,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庄没了,庄周父母杳无音讯,一定已死于战乱......"
说着说着,庄周眼泪直涌。庄周的遭遇,妞儿听他说过多次,都好像隔着一层。灾难落到自己头上,活鲜鲜的爹就这样被踩成肉饼,痛得格外深沉,格外不能忍受。庄周是孤儿,想不到自己这么快也成了孤儿。她想安慰安慰夫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庄周忽然起身,在老泰山坟前跪下,说:"庄周再无能,也要让害死你老人家的罪魁祸首认罪!"
说罢,起身对妞儿说:"我要找庞涓,要告诉他,杀人有罪,赶快住手!"说着,就要离开坟地。
妞儿知道庞涓是鬼谷子弟子,夫君和鬼谷子是朋友,论起来,庞涓该认夫君为师叔。师侄造了天大的孽,别说劝说,就是训斥,甚至惩罚也是应该的,免得让更多的人遭难。但是,在妞儿的眼里,庞涓已经不是人,而是恶鬼。夫君要是去找他,只能是送死。妞儿一把拽住庄周胳膊,说:"你不能去送死!"
庄周说:"为夫和庞涓的先生是朋友,难道敢把庄周怎么样?"
妞儿死死地拽住不放,说:"他已经不是人了。"
庄周说:"庄周不忍心看到更多的人遭难。"
妞儿一甩手,说:"好,妞儿和你一起去,要死也死在一起,横竖死一人是死,死两人也是死......"
庄周说:"你快要生了,不能走。"
妞儿说:"知道我快要生了,你为什么还要去送死!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爹?"
妞儿不理他,起身往回走。
一连好几天,庄周真的哪里也不去。除了在附近看风景,就陪着妞儿,看妞儿高高隆起的肚子说傻话:"人是什么呢?最初的时候,是一股气,阴阳交合,这股气才变成坯胎,变成人,到一定年月,生命走到了尽头,又成了一股气......人有生必有死,没什么想不通的......"
妞儿说:"照你这样说,人都得一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庄周好像进入了另一种天地,在这个无比空灵的天地里,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他说:"除了无边无缘,无来无去,无尽无休的这个大世界,其余全都一样。有生就必有死。正因为这样,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利,都应该被尊重、爱惜。要爱惜自己,也要爱惜别的生命,所以我说,打仗最无道,无道就在于为了私欲,什么都敢做......"
妞儿越来越听不懂男人说的话了,她骂他疯子,癫狂,到骂也无用的时候,就不理睬。这阵,妞儿肚子越疼越厉害,勉强走进自己的棚子里,不得不赶快躺下。就在掩埋都尉以后的第五天,一个小生命降生,妞儿一看是男儿,说:"儿啊,你可不能学你爹模样做个怪人。"
妞儿刚生孩子,肚子掏空了,整天叫肚饿。家里没什么好的吃食可补身子,庄子想起自己还有钓鱼这点能耐,给妞儿备了吃的,说:"庄周没本事给夫人找好的吃,补补身子,钓鱼还是会的,为夫钓鱼去了。"
妞儿想想难得丈夫想到自己,说:"夫君什么都好,就是像匹没龙头的马,管不住自己。现在你我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了,你得学着当家。"
庄周想起孔丘"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来。想想这人很怪,明明知道娶亲就会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有了家,有了家就得像个家的样子,就得捆住手脚,为什么偏要走这条路呢?连自己这类最不能受约束的人也欣然走进这样的樊笼?这大概也是不能违抗的"道"吧?难怪孔夫子如此津津乐道他那一套了。真还人人都离不开他那一套,只不过他太看不开了。都快要变成另外的东西了,还依依不舍,"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没他老先生陷得深,少了许多烦恼。
庄周高高兴兴地拿了钓鱼竿,走出棚子。鱼竿很粗糙,一根长竹子,顶端系根细绳,再系上铜针弯成的鱼钩,成了。鱼篓也很不成样子,是妞儿教庄周编的,很蹩脚。庄周没忘记戴上那顶破斗笠,穿上旧草鞋,准备停当,跟妞儿说:"等着,庄周去去就来,钓来肥鱼,熬鱼汤给妞儿补身子。"
妞儿打招呼说:"别马儿没缰绳似的,一出去就什么都忘了,钓得到钓不到鱼都早些回来。"
庄周说:"夫人尽管放心。"
妞儿说:"你什么时候不让我操心就好了。"
庄周第一次没有到处看风景,只专心地钓鱼,钓上半篓,急忙赶回家。剖鱼,把火烧旺,熬成汤,倒一碗,端给妞儿。妞儿接过碗,只是流泪,庄周说:"好好的,怎么哭啦?"
不说还好,庄周一说,妞儿反倒抽泣起来,说:"为妻高兴......"
庄周忽然说:"我想好啦,我们搬家吧。"
妞儿问:"为什么?"
庄周说:"你爹死得很惨,住在这里,你我会老想他,不如换个地方。"
妞儿想想也对,问:"搬去哪里?"
庄周说:"找好了去处就告诉你。"
其实,庄周已经物色了地方,只不过怕妞儿一时转不过弯来,没有马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