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离开了大梁,是惠王召见张仪议事才发现的。近侍宫内宫外都找遍了,没有见着;到张仪官邸寻找,见到张仪的家奴,才知道张仪已不辞而别,到底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惠王很生气,说要立即派暗探侦察,非得缉拿回大梁问罪不可。
惠施想:"像张仪这样诡计多端的人,哪里不能藏身,如何打探得到?再说,那些做梦都想称霸的国家,谁不想要他?一旦被起用,成了人家的政要,还能动手?"想定,劝解惠王说:"张仪如果还隐藏在民间,寻一人犹如大海捞针,如何寻得到?如已入仕,成了别国政要,又如何能捕捉回梁?大肆侦缉一个在梁做过宰相的人,天下人必以为大王难以容人,有碍于天下名士归附,不如放过他为好。"
惠王听从惠施进谏,放下张仪。即日召集百官,颁布王命,恢复惠施相位。惠施二度为魏国(由雒阳迁都大梁,又称为梁)宰相,特别珍惜,生怕梁国再兴杀伐,祸害国家,进言说:"张仪、庞涓率军入宋,臣服了宋国;但两次败于赵,损兵折将,国力大伤,如强秦东进,祸在旦夕。不如外修邦交,内修国政,务求百姓安康,国富兵强,方保无虞。"
惠王说:"孟老夫子讲了一套治国之道,虽然很多说法乃迂腐之词,但施仁政这一点还是可取的,惠相可带几个人下去走走看看,再想想治国良策?"
对于大梁民众的生活,惠施并不陌生。黄河沿岸,不涝即旱,难得有丰收年;又连年兵祸,艰难更甚。特别是魏两次攻赵,造成十多万人流离失所,比孟轲讲的"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严重得多了。发洪水的时候,沿河村庄常常一夜之间被淹没。洪灾之后,瘟疫接踵而至。有的村庄人全部死了,无法掩埋尸体,瘟疫又蔓延到其他村子。魏大动干戈那几年,人口减少六七万。这样的惨景,让惠施想起庄周讲的"无为而治"来。君王们少折腾,老百姓日子就好过了。
但他无法向惠王直说这样的话。惠王让百姓休养生息,目的是要富国强兵,兼并别国,称霸世界。反对黩武,不是找死吗?惠王的德行他算摸透了,顺着他的旨意办好说,否则,就瞧着吧。惠施带了几个掌水土、粮仓的官,在下面转了一个月,想了几条比较切合实际的意见,写成奏疏,呈与惠王。不料就这时,有近侍禀报惠王说:"大王,庄周求见。"
惠王想不到庄周会自己找上门来,即命传见。可是,近侍到王宫大门外看时,已经没了庄周的影子,卫士说:"他走了。"
近侍问留下什么话没有,卫士说:"没有。"
近侍回禀惠王,惠王说:"庄周不是一般人,不能简慢了,随到随见。"
惠施听说惠王专门派张仪寻找过庄周,请庄周出山,没有结果,这回庄周自己来,难说不是惠王再次派人请庄周出仕。虽然庄周口口声声说不愿意从政,不愿意看人脸色说话办事,不愿意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做,不愿意做的事却非做不可,但人到穷极了的时候,还能不吃嗟来之食?说不定我这个老冤家到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时候了。
惠施自言自语:"如果庄周真的到了大梁,对自己就很难说没有威胁了。"他不能对这个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冤家的人做什么,但必须阻止他入梁。惠施拿定主意,禀报惠王说:"而今各国暗探频频出没大梁,须得大加防范才是。"
惠王说:"说得是,就请爱卿安排。"
惠施得了惠王口谕,即传令各城门守将严守城门,一面派心腹搜索庄周。
庄周想见见惠王,是想提醒惠王,孔夫子、孟夫子那一套主张是倒退的,有害无益,但是,做君王的,多想想老百姓疾苦,还是对的,照几年前那样连年征战,梁国就离垮台不远了。还想见见他这位老冤家惠施,提醒他不要当官迷了心窍,当得连人味都没了。他到王宫东门,跟守卫说:"我要见大王。"
守卫看看眼前这老头破衣烂衫,天老凉了还登双粗麻鞋,心想:"是哪里来的叫花子,还要见大王?"
守卫犹犹豫豫,半天才说:"待着,等传话。"
守卫进宫找近侍,近侍问是什么样的人求见大王?守卫说:"一个老叫花子。"
近侍想想可能是庄周,却没有把握;待不禀报,又怕误事,犹犹豫豫,才禀报惠王。庄周哪受得了这样的怠慢,离开了。第二天,庄周再到王宫前的时候,不提要见大王了,只说要见宰相惠施。
守卫见庄周一副叫花子模样,只当他说疯话,不理睬。庄周见守卫不睬,干脆说:"惠施是宰相,不能随便见是吗?"
守卫说:"你懂得些规矩就好,回去吧,惠相是你随便见的吗?"
庄周说:"宰相不能随便见,就见大王吧。"
守卫想发火,都尉出来,问明缘由,说:"禀报宫里吧。"
等都尉报给近侍,近侍禀报惠王,惠王再次说"传见"的时候,庄周已经离开了。庄周说"宰相不能随便见,就见大王"这话,不过是气气守卫罢了,并不想再求见惠王。他知道,跟而今君王说少打仗,多想想老百姓,不过是白费气力。提醒提醒这位老朋友、老冤家,或许还有些用处。庄周颇花了些气力,才找到惠施官邸。这天晚上,庄周就住在官邸附近一家客栈里。相爷官邸附近,自是要严加防范的。庄周在客栈要了一壶酒和饭菜,吃过,回到房间里,刚要就寝,有甲士破门而入。见了庄周,一甲士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庄周笑了,说:"连庄周你也不认识?"
抓庄周衣领的甲士松手,说:"好你个叫花子,敢冒充庄周?"顺手一推,险些把庄周推倒。这甲士走的时候说,"老实点,不要到处瞎戳,蒙事!"
庄周笑得很开心,说:"要抓庄周,却不认识庄周,果真奇事。"
庄周没有功名利禄之累,也无须牵挂子女,只是妞儿身体较差,让他担心。但庄周知道,无论是福是祸,要降临终归要降临,怕也没用,索性不想。这样,反倒浑身轻松,吃得下,睡得着,常常一觉睡到天大亮。这天,搜城甲士闹了这一阵,也没碍着庄周,依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庄周倒很希望被抓进宫里,这样,见惠施可能更方便。
第二天醒来,庄周大摇大摆地在大街小巷闲逛,买小吃填肚子,看角力格斗,看斗鸡斗鸟。到第三天,庄周转到东大门外,机会终于来了。他远远地看见簇拥着一个官从大门里出来,一眼就认出这个官是惠施。庄周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大声说:"老惠,你去哪里?"
在大庭广众之中,被这么个叫花子似的老头直呼其姓,惠施哭笑不得。一年长随从呵斥庄周说:"哪里来的叫花子,滚一边去!"
惠施既不敢抹下脸,也不好和庄周打招呼,下不了台,朝随从挥挥手,说:"没事啦,下去吧!"随从愣片刻,问:"惠相不是要去查看各大门吗?"
惠施火了,说:"告诉你没事了,听不懂吗?"
随从没有再问,朝手下一挥手,说:"没事了,回去吧。"
随从和军士都离开了,惠施埋怨庄周说:"你怎么来大梁啦?"
庄周说:"听说老兄当了大宰相,来祝贺一番,难道不行?"
惠施心想:"惠王派张仪那小子找过你,也让老夫请你出山,你不肯,一定是熬不过去了,找事做来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了老夫?"他说:"老弟找我有何事?直说吧。"
庄周笑了,说:"真的是来道贺老兄升大官的。"
惠施想:"别顾面子啦,有话直说吧。"想归想,他却不好说得太露骨,转了个弯,说:"惠施的确受到惠王再度恩遇,手里权力不小,却也不好随便用。这样吧,不很重要的职位还是有的,薪俸不算少,怎么说也不能让老弟空手回去,凑合干干再说,如何?"
庄周作古正经地说:"庄周可不是好打发的,你愿意给差事,还要看庄周愿不愿意干呢。"
惠施心想:"都穷得和叫花子没两样了,还这样挑三拣四?"惠施想定,说:"老弟要是不嫌弃,就做个史官吧。老弟见多识广,笔下来得,记记事,写写逸闻趣事,惠某看满适合。"
庄周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擦眼泪,说:"能不能暂时不用你那权?庄某千辛万苦来祝贺你,难道不请进府上坐坐?"
惠施很为难,却也不便拒绝,说:"就在酒肆里小酌吧。"
庄周连连摇头,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庄周叫花子一个,在什么地方喝酒都无所谓,老兄就不同了,是相爷,能在那样的地方屈就?"
惠施无奈,说:"好吧,你从旁门进,惠某从大门入。"
庄周心想:"怕我庄周给你惠施丢丑是吗?庄某偏生要逆着来。"说:"这就更不可了,知情的人说你照顾朋友,让庄某一个人走侧门,不前呼后拥,轻松自在;不知情的人说相爷摆官架子,看不起穷朋友。"
惠施说:"你能不能积些德,不挖苦我这老实人?"
庄周说:"庄周从来不挖苦老实人,只挖苦不老实的人。"
庄周偏不走侧门,惠施进相府大门的时候,庄周快步赶来,和惠施并排而入,招来许多惊讶的目光。惠施命备上酒菜,即把随从打发出去,说:"没事不要进来。"
庄周说:"只我二人享用,于心不忍,还是请他们一同进餐吧。"说罢,招呼随从说,"来来来,一同进餐!"
没有相爷吩咐,谁也不敢擅越规矩,先后退了出去,庄周说:"惠老兄是不是见我邋遢,怕坏了你的名声,才不让下属和庄某同餐共饮?"
惠施说:"老弟别把惠某说得这么坏好不好?惠某有了难处,想到求教的第一个人就是老弟,怎么会嫌弃呢?"
庄周说:"惠兄,你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那类人。"
惠施被庄周一句话戳痛了,脸白一阵红一阵,说:"想不到你庄周会这样看惠某,惠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庄周说:"惠兄,你老老实实说,你是不是派人四处捉拿庄某?"
惠施辩解说:"绝没有的事。"
庄周说:"庄某就住在相府旁边的小客栈里,如果你的手下认识庄某,庄某就进你的大牢了,是不是去找店老板问问,看是不是有军士夜闯客栈,捉拿庄周这件事?"
惠施被逼抵南墙,却还想顾顾面子,说:"如果真有这事,那一定是误会。"
庄周说:"这误会也太巧了,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就在惠兄当了宰相,庄某来见见老友的时候发生。如果惠王不两次派人请庄周出山也罢了,偏偏又有这样的事发生在前面,这误会不也太巧了?"
庄周不想让惠施太难堪,始终没有点穿,说:"惠兄,你知道南海有鹓这种鸟吗?"
惠施不知道庄周要说什么,说:"愿闻。"
庄周煞有介事地说:"这种鸟秉性高傲,不是梧桐这样的高枝不栖息,不是好米不吃,不是甘泉不喝,哪里会吃腐烂的老鼠肉啊?"
惠施听出话的味道了,心里不快,说:"惠某也是为老弟着想。"
庄周说:"但愿如此。"一会,庄周忽然问,"老兄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惠施说:"庄老弟,不要以为自己生在尘世中,可纤尘不染。只要你跻身官场,不随波逐流难上难,不信你试试!"
庄周说:"这道理庄某早已明白,所以才尽友朋之谊,提醒老兄一二,不要怪庄某多言。"说罢,抹抹嘴,说,"还请惠老兄送庄某出去,否则,又要以为庄某是来夺大梁相位的贼了。"
惠施告饶说:"你我以后不要斗嘴了好不好?"
庄周说:"庄周绝不是好斗之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是庄某看惠兄还可以救药才斗,否则,连斗也没兴趣了。惠兄问问便知,庄周并不是对谁都愿意张口说话的。即便对不可一世的霸主,也是如此。"
惠施送庄周从大门走出,说:"还望庄老弟经常提醒惠某才是。"
庄周说:"这么说还差不多。"走几步,回头说,"庄某再回来的时候,防备可得再森严一点,否则,相位难保。"
惠施说:"你什么时候才不挖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