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和庄周完全是不期而遇。
灭蜀不久,张仪向惠王进言说:"大王得了蜀,天下得一半了。"
惠王说:"此言从何说起?"
张仪回禀说:"而今秦有了蜀地,东、南都可以入大梁,方便得多了。灭梁,是迟早的事。但路途不熟,望大王恩准张仪带精壮亲自走访一番,一来与楚联盟,有支持总比没支持好,同时还是条退路;二来沿途探探虚实,以便做下一步谋划。"
司马错和张仪领兵灭了蜀王鲜,和了巴王肴,秦势力壮大了不少,惠王心下欢喜。想再动动手脚,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听张仪这一番话,暗想:"司马错很能打仗,也很有眼光,但谋略远不如张仪。这一步还没有走完,张仪又想到下一步了。"
不过,惠王是既有魄力而又稳重的君王,年纪轻轻,却比他父亲更老到。没有十分把握,绝不轻易说什么。他不露声色地说:"可以,爱卿一路小心便是。"
张仪想想又说:"蜀地处偏远,四面环山,离咸阳虽说不远,却有大山阻隔,到了蜀地,如同到了另一天地。蜀相陈夕虽系大王爱臣,还是得时常提醒,免生闹出乱子来才是。"
陈夕是孝公一手提拔起来的上大夫,忠心耿耿,惠王不相信他会有二心,倒是怀疑张仪嫉妒陈夕,进谗言相害。惠王不置可否,张仪想:"君心多疑,自古而然,往后还得多加小心。"他没有再说什么,告辞出宫,叫上几个心腹,先入蜀,再由蜀向南,边走边问路途,竟然顺利到达楚都城郢。
进入楚都城郢,张仪立即入楚宫,求见怀王。
楚威王在位十年,没什么建树,自然也没大损耗,平平庸庸。其实,这样的平庸日子,也来之不易。楚悼王祖母来自齐国,肃王、宣王不断修善,和齐国这份亲情才一直延续下来。齐、楚联合,占了半个天下,谁敢小觑!但怀王渐渐忘了世事,还以为是楚自身强硬。加上常常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又缺乏主见,宫内还是小事不断。张仪求见的时候,怀王正与左徒屈原商议改革事务。
张仪的为人,屈原早有所闻,但他相信怀王能辨别忠奸,没说什么,退了出来。张仪摸透了怀王心思,开门见山地说:"秦有了蜀国,与巴王肴友好,国家强盛,后方稳固。楚与秦相邻,若秦、楚盟好,天下谁能敌?"
怀王想起齐、楚向来有盟约,与秦修好,岂不是要得罪齐王?坏了齐、楚情谊,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谁能帮楚国?却又怕得罪秦国,犹犹豫豫。张仪察言观色,说:"张仪知道,齐、楚世代盟好,大王怕得罪齐王,才委决不下。其实,楚、秦修好,不但不妨碍齐、楚盟约,还会更加有利。"
怀王不明白张仪这话的意思,说:"请先生说说个中缘由。"
张仪极其善辩,这样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张仪笑笑,慢条斯理地回答说:"齐国远隔千里,即便信守盟约,远水难救近火;秦就不同了。只需楚进入蜀地,即可告知蜀相,得到援救。要紧的是只要秦、楚盟好,谁还敢对楚有非分之想?"
怀王心下活动了,却还有顾虑,张仪进一步说:"重要的是秦、楚联合,中原不日就归属秦、楚了。"
至此,怀王已经动心,说:"先生所言,正合寡人之意,请先生回禀惠王,即可进一步商议盟好之事。"
张仪高高兴兴地出宫,和等在外面的随从一起,到都城郢酒肆小酌出来,没想到碰上庄周。
庄周由张仪的得意神色,猜度他到都城郢来究竟要干什么。庄周可以肯定的是,张仪绝不会为小事来郢,一定和楚国安危有关。
上一次回楚,见过时建。那时,时建已经老态龙钟,过了这许多年,想必已不在人世。庄周打听多日,才知道令尹一职还是空缺,大权由上大夫靳尚操持、左右。还听说,怀王很宠爱王后郑袖,靳尚与郑袖早已弄权,庄周认定找他们不会有好结果,决定径直求见怀王。
早年,怀王听说先王派使请庄周出仕,许的是令尹一职,庄周居然不但不出仕,还出言不逊。尽管如此,庄周这位怪人在他心里还是留下了很深印象。这天早上,怀王和王后郑袖在后花园池旁赏鱼,近侍禀报说:"大王,有人求见。"
怀王问是什么人,近侍回禀说:"一个落拓老头,他说他是庄周。"
郑袖在一旁很不以为然地看怀王一眼,说:"一个疯老头!"
怀王说:"你妇人之见,缘何得知,庄周厉害着哪,先王专门派人请他出山,许令尹一职,他不为所动。"
郑袖说:"说去说来,还不就是无为而治那一套,有什么用处?"
怀王说:"庄周对世事见解独到,寡人很早就想向他求教了,王后不要多说。"
怀王命近侍传庄周入见。不多工夫,近侍带一老丈进入。怀王见老丈须发灰白,面容清癯;衣衫破旧,脚着麻屐,背上一顶斗笠,和衣衫一样破旧。却目光犀利。怀王见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想:"庄周智慧过人,缘何落到这步田地?"
庄周见了怀王,长揖说:"草民庄周见过大王。"
怀王说:"老丈就是闻名遐迩的庄老先生吧?"
庄周说:"在下便是。"
怀王命近侍备茶,他自己一面和庄周说话,一面朝一亭子走去。待怀王和庄周走进亭子,茶已备就。怀王请庄周坐下,说:"老先生是瞧不上令尹一职吧,所以,先王请先生,先生不肯出仕。"
庄周说:"令尹之上是君王,庄周要是瞧不起令尹,那必定是想做君王了,有君王派使节请人出山当君王的吗?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的事,现在不可能再有。就算有,草民也不会接受。草民不敢以许由自诩,却知道人活一辈子,需要的东西是很有限的。就像鸟在河边饮水,几口就解渴了,一条河的水,对它又有何用?再说,草民一生求的是无拘无束,不愿意做的事是一定不做的,要拿厚厚的铠甲给草民穿,草民如何受得了?"
怀王知道尧禅让天下与许由一事,也知道庄周拒绝出仕,却不知道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庄周为什么不肯接受?眼下庄周说了缘由,怀王还是不甚了然。不过,他不想多在这上面费心思,问庄周说:"老先生不远千里来见寡人,不知有何见教?"
庄周单刀直入,说:"大王可听说孙膑被断双脚,魏一次伐宋,两次伐赵,偷袭蜀国,处死蜀王鲜和苴侯角的事?"
怀王说:"事情听说了,不知其中有什么值得领教之处?"
庄周说:"这些都是张仪所为。可以这么说,张仪走到哪里,那里就必然有战祸。张仪来楚,楚离祸乱不远了。"
怀王说:"我听说张仪专门到濮水拜访先生,请先生入魏为相,对先生不错呀。"
庄周说:"草民说的事,都没有掺杂私利、好恶,大王不必往这上面想。"
怀王说:"先生不是楚国臣民,楚国安危与己无关。又不是为自己得失,冒险远道来劝寡人,究竟为何?"
庄周说:"多有几个人认识张仪,就会少些祸乱。"
怀王听着不入耳,问:"先生怎么能断定张仪此来别有用心?"
庄周说:"听其言,观其行;看他的过去,知道他的现在;看现在,知道他的将来,这道理连孩子都知道,大王怎么不明白?"
怀王火了,说:"先生,你冒犯寡人,就不怕寡人割你舌头?"
庄周笑了:"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唯一有用的就是这舌头了,如果大王讨厌它,把它割了就是。"
怀王的脸色半天才暖过来,庄周说:"秦早有一统天下的野心,灭蜀是它计划的第一步。张仪早就看清楚了,只要搞垮齐、楚联盟,最大障碍就扫除了。蜀灭以后,东南两面均可入楚,犹如屋内穿室那样方便,楚如与秦好,不是引狼入室吗?"
怀王心下活动了,说:"让寡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庄周告辞出宫,没走多远,王益、赵江迎上来,说:"先生累了,去我二人住地歇歇再说吧。"
庄周惊问:"为师不是叫你二人不要等吗,缘何还在这里?"
王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徒放心不下先生。"
庄周说:"为师孤身一人,无所牵挂,正好率性而为。你等这不放心那不放心,为师反倒没自由了。"
赵江说:"先生要去哪里只管去,就当我们不在身边,我二人绝不妨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