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槐、郑袖入秦的时候，庄周还在都城郢。庄周心不在朝，却忘不了他的家园。庄周深知张仪此人，他两次入楚，楚离祸乱不远了。突然传出怀王西行的消息，庄周说："楚国危急！"那天，大小廷臣送怀王，庄周就在乱哄哄的看热闹的人群里。他好几次都想冲出人群，挡住怀王，大声说："大王，那里去不得呀！"
但他知道，这样一来，他很可能被乱棍打死，或者被投入死牢。再说，即使他什么都不怕，也不至于鲁莽到这地步。张仪第一次到来，他亲自进谏；后来，简直以死相谏，张仪被打进大牢。时隔数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他想找人问问，看看孽根究竟在哪里？
他已经离开楚国，离开家乡太久太久，人世沧桑，他认识的人只有屈原。这之前，在惠施那里读过屈原写的诗，非常赞赏他诗的磅礴气势和怪异，而今还能背诵许多诗句。
......
灵氛已占卜得吉祥卦，
选个好日子便可出发。
折玉树枝作为美味佳肴，
捣碎黍稷颗粒做成干粮。
用飞龙做马为我驾车，
车装饰着美玉和象牙。
心不同怎能在一起？
我将从此离他远去。
我转道传说中的昆仑山下，
不怕路途遥远，
风光美景我都将走到。
旌旗、云霞，
霓虹一般遮天蔽日，
车上铃鸾叮当声，
鸟鸣般动听。
早上从天河渡口出发，
傍晚到达最远的西边。
凤凰翅膀托着旌旗，
在长空中自由翱翔。
我忽然来到无垠的沙漠，
只得沿着赤水缓缓行进。
我指挥蛟龙在河流上架桥，
命令西天的神渡我到对岸。
路途遥远而且艰险异常，
让众车先行在路旁等待。
经不周山向左绕，
目的地直指西海。
把我的千辆车集中一起，
车轮并着车轮一道前进。
驾车的八龙蜿蜒跟随，
云霓般旗帜随风舒卷。
安下心来慢慢地前行，
任思绪飞得怎样高远。
奏九歌曲按韶乐起舞，
趁大好时光寻找欢乐。
太阳升起天空一片明亮，
俯视间忽然望见我故乡。
驾车人和马怀念家乡，
蜷缩着身子不肯再启程。
......
庄周每吟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诗中所写的情景，和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他离开楚国日月不可说不长，走的地方不可说不宽，经的事不可说不多，楚国够让他伤心失望了，但是，依然魂牵梦绕。特别是送别妞儿之后，乡梦做得更加频繁。他常常梦见自己跋山涉水，千辛万苦，远道回乡，回到都城郢，回到荆州，回到葛地。在小溪旁，在小山丘处流连，在林间盘桓，对着晚霞、炊烟吟唱。他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温馨、恬静与安详，得到了几多温慰，他真希望这样的梦做到永远，不要醒来......也有不少时候噩梦无情地闯进来，缺腿少胳膊的人从血泊中爬起，张着血口朝他呼喊；或者，在黑暗里走到悬崖边缘，自己却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一步一步跨过去，坠入无底的悬崖。庄周知道自己必死，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喊："呀......"
他为逃避战祸，逃避血腥而离开楚国，跋山涉水，去寻找一方净土，寻找神人至人居住之处--藐姑射山。然而，藐姑射山在何处？屈原是不是也像他那样，有过数不清的追寻，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才从心底里发出让他五内俱焚的呼喊？庄周特别想见见屈原，特别是眼前灾难就要降临家乡的时候，想见屈原更为迫切。
庄周虽然是楚贵族后裔，少年时候出入过王宫，去过时建官邸，但对王城知道甚少。而今王宫附近戒备森严，仿佛满世界的人都是坏蛋，都要杀王公大臣们似的。对他这类叫花般人物，轻蔑、辱骂自不必说。这种情形，比庄周在楚的时候厉害得多了。王益、赵江说替他找屈原，庄周不愿意门徒遭此白眼，他自己亲自问了几处，受不了这种讨厌的盘问，没有再寻访。庄周相信，若两人有缘，自会见面；若无缘，哪怕寻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得见。
对于庄周来说，都城郢越来越使他感到陌生，陌生到好像第一次认识，陌生到自己成了完全多余的人，被抛弃的人。后来，他渐渐明白，他爱楚国，楚国并不爱他。就像屈原在诗中所说："心不同怎能在一起，我将从此离他远去。"
但是，该去哪里，哪里是他的家？
此时，庄周才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飘零人。
这天，由于没找到屈原，庄周有些怏怏，又牵挂还在濮水学馆里的门人，跟王益、赵江说："回濮水吧，除了濮水，除了门人，除了还没弄明白的问题，再也无处需要为师了。"
王益说："先生已出濮水一月了，一路多有辛苦，回去好好歇歇吧。"
赵江也说："岁月不饶人，先生不能再辛苦了。"
可是，庄周一行刚离开客栈，就被三个人挡住去路，不知是谁说一声"徒弟叩见先生"，三人便齐刷刷跪在庄周面前。王益、赵江以为是见了怪物，吓得直朝后退；庄周不能退，硬着头皮将三人一一扶起，说："庄周和三位素不相识？何故跪拜？"
无头人说："先生是当今至人，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我等三人特地来拜师，请求指点，破疑解难。"
瓜葫芦人嘴眼张开，耳朵也伸了出来，说："我们的疑难问谁谁都说不出答案。这还不说，谁见我们都转身就跑，好像我们不是人。"
独腿说："先生，我们久闻大名，才约在一起，投到先生门下，千万要收下我们。"
这三个人确实长得奇形怪状。一人生来只有一条腿，跳着走路，却比两条腿走得快；一个扁平脸，鼻子、耳朵全贴在头上，无发，如果不眨眼、张嘴，就和瓜葫芦没有两样；一个头长在肚脐处，肩连在一起，看着像高凳。听到说话声，还须寻半天，才能看到头和脸。很多年以前，庄周见过独腿和瓜葫芦，但已没什么印象了。这位无头人却是第一次见到。但他明白，在这个畸形的世界里，有畸形人太正常了，没有才是奇怪的。
他们一个在梁，一个在楚，一个在齐，都名声在外，知道他们的人不少，都有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于是，千千里迢迢地聚集在一起，要找位先生请教，想去想来，一致认为，只有庄周才能解决他们的疑难。
庄周只恨糊涂人太多，聪明人太少，了解他的人太少，从不拒绝人前来求教，但是他说："不瞒你三位说，为师既不能操锄种地，也不会为官吃俸禄，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混的本事，百无一用，早已身无分文，门徒们吃住都得自备，为师只有一张万劫不坏的嘴。"
王益说："先生的嘴，评天说地，说大道，说人生，说风云变幻，比万户侯值钱得多了......"
庄周接过话说："生天生地，生五谷百草，餐风饮露，乃神人也，可不是庄周。"说着，自己撑不住笑了，独腿直笑得蹦来蹦去，葫芦瓜笑得嘴眼全开，鼻子、耳朵冒了出来，只有无头人笑声奇特，像从肚子传出来一样。庄周问赵江说："还有钱吗？"
赵江说："还有一些。"
庄周说："找家酒店，吃饱肚子再说吧。"
不拒绝门人是真，要考验门人诚心如何也是真的，庄周问新门徒说："为师授徒不喜欢人搅扰，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是深山荒野，虎狼横行，不畏难不怕死才能去。"
无头人说："我等既然投到先生门下，就是想解开这辈子心中的疙瘩，哪怕千里万里，历尽人间险恶，也要跟随。"
独腿、瓜葫芦随声附和。王益问庄周说："往何处走？"
庄周说："老地方。"
独腿听罢，高兴得一蹦一蹦的，说："那地方我们知道。"
庄周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无头替独腿回答说："先生说的老地方是濮水。"
庄周说："还有点灵性，孺子可造。"
大家不明白庄周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怕被先生说没灵性，都闭嘴不说。无头等三人带了不少盘缠，一路上雇马车，晓行夜宿，吃好住好，让庄周好好将养将养。到得濮水，庄周面色果然红润起来。只是穿着随意惯了，不肯要无头人给他买新衣，还穿着那一身破旧长衫。庄周新收三位门人，一进学馆，老门徒们一见这三人，吓得只差惊叫起来。庄周说："为师还以为你们可以满师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哩。"
常濠，京力、子相、项达、简尝、齐焉都在学馆里。门人们多日没见先生了，十分想念。再说，也想听听先生教诲。算起来，他们投到庄周门下已好些年了，老聃、孔丘、管仲、乐毅、孙武、宴婴、墨翟......连鬼谷子、孟轲写的书，能找到的都找来，细细研读，比较，也听先生讲授。与初入师门相比，不说判若两人，确实长了许多本事。听说庄周带了门徒，官府纷纷派人来访，许以高位，邀请出山。只是没有先生的话，不敢应允。而今先生忽然说差得远，难道是因为来了三个怪物？京力说："门徒自以为还学得不错，先生走了以后，来请师兄师弟出山的真不少。先生忽然说我们差得远了，望能明示。"
庄周问："你们刚才见这三位新同窗，为何这般大惊小怪？"
门徒们见新来的同窗站在一旁，互相看看，都不说话。
庄周说："你们不说，为师替你们说了。第一，你们没见过异样的人；第二，你们不相信他们会投到为师门下，不相信为师会收他们；第三，不相信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处？为师没说错吧？"
庄周说罢，回头对三位新门徒说："亮亮你们的本事吧，为师也好看看能教你们一点什么？"
这些人走了很多地方，目睹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本事都不小。常人看不见瓜葫芦的眼、鼻、耳、口，他却能看见十里以外的毫毛，听见天外飘来的音乐，嗅到百里外的异香或者恶臭。梁惠王不信他有这本事，召他进宫，说："能嗅出寡人膳房正在做什么菜，就赏你黄金百镒。"
瓜葫芦头朝四面八方转转，吸吸鼻子，说："大王，膳房正在烤羊。"
惠王不信，立即派人到膳房查看，果然在烤羊，惠王赏给瓜葫芦黄金百镒。瓜葫芦没有接受，说："我这本事练了三十年，不是用钱买得来的。"
惠王想留他在宫里听用，但由于长相奇丑，还是打发出来了。
这阵，瓜葫芦说："先生，小人能看清楚十里以外的羽毛。"
大家都以为瓜葫芦是个吹破天的家伙，只笑不说。庄周不随便怀疑别人的能耐，说："不说十里了，近一点吧。"
瓜葫芦用手搭着凉棚遥望，一阵，说："对面半山有一壁丹崖，大家可望得见？"
门徒们左望右望，望见一小片红色，有人说："看见了。"
跟着，好几个人也望见了，都赞赏瓜葫芦好眼力。瓜葫芦说："丹崖左面腰间有株兰花，望见了吗？"
大家全都用手搭起凉棚，可是，怎么望也没法望见那株兰花。瓜葫芦说："那是株碧玉兰花，枝叶、花晶莹剔透，珍贵得很。"
大家不信有这等千里眼，都说要瓜葫芦一同去找。庄周老眼昏花，当然更没法看见，问瓜葫芦说："敢带师兄弟们去那里看看吗？"
瓜葫芦说："小徒不敢胡说，当然敢。"
庄周随瓜葫芦和门人一同去找，果然在瓜葫芦指的地方，找来一株美妙绝伦的碧玉兰花。
独腿的本事也十分了得，一条腿一蹦一跳，比两条腿跑得还快。孙膑领军大举进攻魏国的时候，居民惊慌失措，四散逃离，踩死牛、马、羊、人无数。这一劫难临头，都以为独腿必死无疑，却不料他跑得飞一般快，连箭都没法追上他。
那位无头人聪明盖世，再新鲜的玩意，他一看就懂；再深奥的文章，只要听人吟诵一遍，即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一个人耕织，够十人用度。
有了瓜葫芦打头炮，剩下的两人都只述说自己的本事，不再试手脚。
门人们惊诧不已，这三人却愁眉苦脸。庄周说："你们是异人，是常人万万不及的人，当先生的不应当是我，而是你们三位，能者为师。"说罢，倒头便拜。门人们见先生跪拜，老门徒们齐刷刷地跪成一片，吓得三人直吸冷气，无头人急忙扶起庄周，说："天哪天哪，先生这样，我们三人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瓜葫芦、独腿都忙不迭去扶跪在他们面前的老门徒，说了许多自愧的话，跪着的人才慢慢站起来，庄周说："也罢，他们必定是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才投到为师门下，都不必说啦，还是研习学问要紧。"
有了庄周这话，大家才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