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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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洛阳伽蓝记》二重复合主题论(2)

将王朝盛衰与佛事盛衰并写,尘俗世界与佛国天地融为一体,杨衒之一笔兼写王朝与佛事。我们注意到,序言开篇就有一句,"一乘二谛之原","二谛"为佛教语汇,《法门名义集》释为"二谛:一者世谛,亦名俗谛;二者第一义谛,亦名真谛"。《翻译名义集》七统论二谛篇载:"《中观论》云: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二谛"即世谛、俗谛与第一义谛、真谛,分别指世俗真理与佛教超世俗的真理。如果我们加以引申,那么这两个字就可以是:"世"指代元魏王朝、世俗社会,"真"指佛教、佛寺,《洛阳伽蓝记》全书就围绕这两个字展开。

再来看看代表尘俗世界与佛国天地的人文意象:兴盛时"昭提栉比,宝塔骈罗"、"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衰败时"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今日寮廓,钟声罕闻",把尘俗与佛国两类不同建筑人文意象完全融会在一起写,这既是当时人文景观的真切再现,也是寄托深远的某种象征,即元魏王朝与佛事兴衰同步的写照。

在对比描述元魏洛都时期王朝国力之盛衰、佛事之盛衰时,将王朝与佛教盛衰命运融为一体,从而揭明全书的二重复合主题:缅怀追忆北魏洛都昔日王朝、佛事曾经的繁荣,哀悼而今的北魏王朝与佛教的衰亡,抒发深沉浓郁的"麦秀之感,黍离之悲。"对昔日繁盛的赞美与缅怀、对而今衰亡的悲怆,共同构成全书的抒情主旋律。

麦秀典故出于《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之。"

黍离典故,出自《诗经·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序》说:"《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杨衒之抒发深沉浓郁的"麦秀之感,黍离之悲",这是中古文学一个永恒的主题,有着十分深厚的历史背景、文学背景。我们了解这个背景,就能更加深切理解其中的深厚情意。

洛阳的残破,早在义熙十二年(416)颜延之奉命北上庆贺刘裕北伐成功,至洛阳,写下著名诗篇《北使洛》,洛阳已是"宫陛多巢穴,城阙生云烟"。

而《魏书·高祖纪》记载,太和十七年(493)九月:"庚午,幸洛阳,巡故宫基址。帝顾谓侍臣曰:'晋德不修,早倾宗祀,荒毁至此,用伤朕怀!遂咏《黍离》之诗,为之流涕。'"

比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更早写昔盛今衰的名篇是鲍照的《芜城赋》。《芜城赋》写广陵繁荣时:"车挂,人驾肩,廛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经过动乱,曾经的繁荣不再。"泽葵依井,荒葛罥塗。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砺吻,寒鸱嚇雏。伏暴藏虎,乳血飡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熏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此外,还有李谐的《述身赋》、李骞的《释情赋》。

李谐(395-544)的《述身赋》大约写于公元529年或稍后,写动乱中的洛阳:"闻虏马之夕嘶,见胡尘之昼上。......遂冠冕之毁裂。彼膏原而涂野,嗟卫肝与嵇血。"追忆昔日美好生活:"虽迩傒尘滓,而赏许云霞。栖闲虚以筑馆,背城阙而为家。带二学之高宇,远三市之狭邪。事虽俭而未陋,制有度而不奢。山隐势于复石,水回流于激沙。树先春而动色,草迎岁而发花。座有清谈之客,门交好事之车。或林嬉于月夜,或水宴于景斜。肆雕章之腴旨,咀文艺之英华。羞绿芰与丹藕,荐朱李及甘瓜。虽惭洛水之名致,有类金谷之喧哗。"用今昔对比、盛衰对比抒写心中的伤痛。

李骞的《释情赋》 ,抒写伤今的情怀:"顾茂草以伤怀,视匪车而思起。虽风雨之如晦,亮胶喈而不已。"茂草典出《诗经·小弁》:"踧踧周道,鞠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也深情追忆昔日美好时光,"散迟迟于丽日,发依依于弱柳。鸟间关以呼庭,花芬披而落牖。......乃席垅而踞石,遂啸俦而命偶。同浴沂之五六,似禊洛之八九。或促膝以持肩,或援笙而鼓缶。......各笑语而卒获,传礼义于不朽。......遂杖策缓步,或渔或田。弋凫雁于清溪,钓鲂鲤于深泉。张广幕,布长筵。酌浊酒,割芳鲜。起《白雪》于促柱,奉《绿水》于危弦。赋《湛露》而不已。歌《骊驹》而未旋。跌宕世俗之外,疏散造化之间。人生行乐,聊用永年"。

颜之推《观我生赋》有:"慨《黍离》于清庙,怆《麦秀》于空廛。鼖鼓卧而不考,景钟毁而莫悬。野萧条以横骨,邑阒寂而无烟。"

《全北齐文》有一篇常人不太关注的文章,即《冯翊王修平等寺碑》。碑文中写洛都残败、佛寺残败,同样让人触目惊心,比如:"□邑为豺狼之窟,皇居成战斗之场。四海分崩,八宏沦丧,人物将尽。......洛遂空城......荒凉宫室,禾黍生悲;寂寞池台,丘墟流叹。......驳癣上于雕梁,青苔衣于藻井。......叹净宫之雕毁,嗟伽蓝之落构。永言旧事,思用修复。"(文中"□"为脱文。)

"黍离之悲、麦秀之感",以景写社会的凋零、剧变,尤其是国破家亡,如《芜城赋》、《洛阳伽蓝记》、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姜夔《扬州慢》及宋代一系列笔记散文,如《东京梦粱录》、《武林旧事》等等,形成古典文学蔚为壮观的遗民文学、怀旧文学系列,人们用诗词、散文、辞赋各种文体来表达感情,深沉凝重。美国学者关森比较中、美国民的心态:中国人富于关怀心(concern),而美国人富于好奇心(wonder) 。我们觉得"黍离之悲、麦秀之感"正是国人富于关怀心的表现。儒家积极的追求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要成人之美;消极的至少应该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宋代理学追求"民,吾同胞也;物,吾与也",而佛教也强调"与乐曰慈,拔苦曰悲",这些都是关怀心的表现。

"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讲全书的写作意图,以自己的追忆缅怀与清丽文字让元魏洛都的一切凝固起来,让一切都在文字中复活,超越时间对洛都的人、事、物的毁灭,保留对一个辉煌时代的记忆。

"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陈述全书的结构组织:以空间顺序展开,如一幅历史长卷,如《清明上河图》,以佛寺为叙述中心、叙述焦点,紧紧围绕佛寺,井然有序描摹京都的民俗风情、历史社会、林林总总的人物众生相。《洛阳伽蓝记》以佛寺为中心,写尽元魏社会,正如宋李格非写《洛阳名园记》,作者自跋云:"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借洛阳名园写洛阳的盛衰,进而写天下之治乱。所以,全书叙述结构组织分为宏观微观、大小两层。宏观上以洛阳城里、城东、城南、城西、城北为序;微观上以佛寺为叙述的中心、叙述的焦点,描画与该佛寺相关的人、事、物,或详或略,或浓墨重彩叙写,或简笔勾勒,手法灵活多样。

作者对佛寺的取舍标准是:"今之所录,止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详异,世谛俗事,因而出之。"众多佛寺中,突出规模大、地位重要的佛寺,中小佛寺凡是涉及"详异"、"世谛俗事"的,就一一揭明写出。作者心目中始终紧扣佛教(详异)、尘俗(世谛俗事)两个世界。

总之,《洛阳伽蓝记》从根本上说是一部富于人文关怀的名著,这种人文关怀是全面、立体的,其感怀和记录的是洛都几十年间曾有的一切。

序言后半部分:大和十七年,高祖迁都洛阳,诏司空公穆亮营造宫室,洛阳城门,依魏、晋旧名。

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魏、晋曰建春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东阳门,汉曰中东门。魏晋曰东阳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青阳门,汉曰望京门。魏、晋曰清明门,高祖改为青阳门。

南面有四门。东头第一门,曰开阳门。初,汉光武迁都洛阳,作此门始成,而未有名,忽夜中有柱自来在楼上。后琅琊郡开阳县言南门一柱飞去,使来视之,则是也。遂以"开阳"为名。自魏及晋因而不改,高祖亦然。次西曰平昌门。汉曰平门,魏晋曰平昌门,高祖因而不改。次西曰宣阳门。汉曰小苑门。魏晋曰宣阳门,高祖因而不改。次西曰津阳门。汉曰津门,魏晋曰津阳门,高祖因而不改。

西面有四门,南头第一门,曰西明门。汉曰广阳门,魏、晋因而不改,高祖改为西明门。次北曰西阳门。汉曰雍门,魏晋曰西明门,高祖改为西阳门。次北曰阊阖门。汉曰上西门。上有铜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魏晋曰阊阖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北曰承明门。承明者,高祖所立,当金墉城前东西大道。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议,故通此门,而未有名,世人谓之新门。时王公卿士常迎驾于新门,高祖谓御史中尉李彪曰:"曹植诗云:谒帝承明庐,此门宜以承明为称。"遂名之。

北面有二门。西头曰大夏门。汉曰夏门,魏、晋曰大夏门,高祖因而不改。宣武帝尝造三层楼,去地二十丈。洛阳城门楼皆两重,去地百尺,惟大夏门甍栋干云。东头曰广莫门。汉曰谷门。魏、晋曰广莫门,高祖因而不改。自广莫门以西至于大夏门,宫观相连,被诸城上也。一门有三道,所谓九轨。接下来依空间顺序展开,写洛阳四方城门的名目、由来沿革、有关事迹与典故,为正文写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四方佛寺确立叙事框架,让读者宏观上清楚洛都的构成。

在写每一道门的古今沿革时,杨衒之以历史学家的眼光、笔法,在空间叙述中融入时间,在叙说每座城门时,又历时性展开叙述,突出三个时间段:汉-魏晋-北魏,从东汉开始,历西晋到北魏,这样就把城门放在历史长河中来叙述,让每座城门有了历史的纵深感、沧桑感,有了历史的积淀。着力叙述洛阳四方城门名称的沿革,写城门从东汉、西晋到北魏孝文帝的因袭、变革情形,也意在突出元魏继承了华夏历史文化传统。通过写四门,写元魏历史光辉的开始,具有发生学与溯源的意义,从此翻开了北魏历史的新纪元和洛都历史的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