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地方文化研究辑刊(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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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浣花文化与锦城文明 (2)

唐宋时候,此道行船当然比前代更为频繁,所以杜诗中才说:"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本文所引杜诗均据该书,以下仅在文中标注篇名。又说:"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野老》)可见锦江中下江商人的船只甚多。不仅外商云集,锦江两岸商业区的富商巨贾亦沿此水道外出,到全国各地贸易。刘禹锡《竹枝词九首》之四云:"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词中这位女性乃是成都商人在夔州居住时的"外妇",商人归成都,久不见来,故托过路暂时停泊的"蜀客"捎信,特别说明他家住万里桥边。这个小插曲展示了一点唐代商业区富贾们的浪漫生涯,其他情况可以由此推见。同时代的张籍,在《成都曲》中明白地写道:"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由于商船来往多,以故锦江两岸、万里桥桥头旅馆、酒家应运而生,这诗中的最后一问,表现了观光游人面临选择时的踌躇情态,正好说明了这里可供下榻之处甚多,那灯红酒绿,送往迎来,热闹喧阗的景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以上约略提到的就是浣花溪、锦江与成都历史上物质文明之间的客观而实在的联系。

从精神功利的角度看,浣花溪与锦城文明的关联就更为明显而多样。这可以分别从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两大方面来说。

浣花溪一带的自然景观是客观存在的,当它被纳入一定的社会系统进行观照时,就出现了它独具特色的自然美。杜甫有句名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登楼》)这句话概括了锦水风光的特点,包含着很多层次。其中最突出的当然是"水",即浣花溪和锦江本身。锦江水态,多式多样,而浣花溪则以"清"、"澄"、"幽"属性最著。杜诗中的"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卜居》),"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江村》),"渔人网集澄潭下"(《野老》),"澄江平少岸"(《水槛遣心二首》一)等等句子,都是在写这个"清"、"澄"、"幽"。锦江的这一自然属性,与饱经忧患之身心劳瘁而暂得安宁的诗人的主观心理节奏间,产生了契合,因而便被敏感地捕捉,愉快地歌唱。杜甫这类诗作,以其《绝句六首》中二语最为精妙入化:

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

石在江边,月浮江上,水波微漾,则月亦动于石之前;花在溪旁,云行天上,江水清澈平静时虚若无物,看上去只有花云相傍。这十字,堪称锦江静态美的结晶。

当然,在杜甫笔下,锦水还有她另外的可人面目: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春水》)

锦江春水把草堂前最后一片沙滩全部淹完了,柴门前漾动一湾碧绿。这是垂钓的大好时机,要赶紧整理钓竿;这是灌园的重要日子,更要忙着修理筒车。全家忙碌着,谈论着。那一群在江边浴翅的小鸟,也在忙碌着,喧闹着。这时的锦水,宛如初日芙蓉般的年轻人,美丽健康,新鲜活泼,出现在诗人面前,诗人也被感染而年轻了一样。

构成"锦江春色"的重要因素,除了水之外,还有花。唐宋两代,这点亦最突出。杜甫写过"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绝句二首》之一)。这些花,有的是野生的:"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西郊》)"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遣意二首》)有的是江畔人家种植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六)一到春天,锦江两岸就成了花的世界。杜诗中有这样的名句:

稠花乱蕊裹江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

一个裹字,好比轻轻给锦江披上一件百花织成的春衫。至于杜公门前屋后,则是"花径不曾缘客扫"(《客至》),漫步江滨,又是"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五)这就是春天的浣花溪。如此情况,由唐及宋,依稀如旧。陆游在回忆成都浣花溪时写道:"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那时青羊宫到浣花溪一带,古柏参天,修竹荫野,花朵飘香,芳草滴翠。吸引了多少诗徒酒侣。直到晚清诗人赵尧生诗中,还可以看到这种情趣:

青羊一带野人家,稚女茅檐学煮茶。笼竹绿于诸葛庙,海棠红绝放翁花。

浣花溪风物特色,除了水、花之外,还有竹。杜甫诗就写了浣花溪独具特色的翠竹: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堂成》)

大晴天的早晨,青翠的竹笼还罩着轻烟,晶莹的露珠从那高翘的梢叶尖上点点滴下,是一派清新俊发,生机勃勃的景象。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

在清风微雨中轻轻摇曳的绿竹,又是那样挺拔明净。再如:

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寒食》)

时当近午,明丽的春日照耀江岸。轻烟已退到江汀上空,洁净的竹林反射着日光,四周全罩在绿色的光波中,一切都显得和煦、宁静、安详。杜甫笔下这些各具形态的竹,既是自然界的竹,又不全是自然界的竹,它们体现了锦江风光的自然美,同时又浓郁地展示着诗人彼时彼地的胸襟。

可以说,浣花溪美好的自然景观,为历史上许多墨客骚人提供了抒发情感和表现才华的良好条件。

说到人文景观,这里是明摆着的:史册具载,故迹犹存。来到浣花溪畔,犹如走进了一座天然的庞大历史文物馆。武侯祠庙,让人发忠臣肃穆之思;王建墓室,使人见偏霸一隅之治;杜陵遗像,凝结诗坛后秀虔敬心香;冀国丽容,勾起浣衣生花的美艳传说。还有相如琴台、隋唐窑址、青羊花肆、薛女吟笺......简直叫人目不暇接。特别是前些年才发掘出来的殷商古建筑遗址,可以使我们一下子把浣花溪畔繁荣的历史往前推若干世纪。

以上是人所共知的,此不具谈。这里,我想指出的一点是:这么多人文景观,他们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并非是历史的任意堆砌。比如:诸葛亮和锦江、蜀锦,就有很多密切的联系。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他一到成都,就研究了这里的经济结构,决定了一手抓农业,一手抓蜀锦生产的经济方针。他派一千多人常年维修都江堰,又于成都附近筑九里堤,这是为了保障农业的丰收。他极重视养蚕织锦业。说到家庭时,认为"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说到国家财政,则提出:"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军中之需,全藉于锦。"由于诸葛亮抓紧蜀锦生产,织锦支持了蜀汉的财政,且产品遍及全中国,主导了国内纺织品市场,成为与魏吴抗衡的经济力量。在今天看来,这也是善于发挥优势,具有开拓精神的政策。

再如:没有成都地区盛唐、中唐高度繁荣的文化,就出现不了薛涛。没有蜀地晚唐时期的相对安定与经济发展,也不会有王建墓中显示出来的高水平文化。在这方面,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些很值得思考的现象:

假如要问:司马相如那些为汉朝润色鸿业而气势磅礴、色彩斑斓的大赋与成都的蜀锦生产有无关系?该怎么回答呢?

我们应当说:有很密切的关系!《西京杂记》中,记载了这样的事:

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牂牁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从小看惯了锦工织锦,长大了以后在读书作文的过程中,悟通了一个道理:将各色丝线编织成美丽锦缎,与将华丽的辞藻编织成文章,有相同之处。经过自己的创作实践,还体会到:同样的织机,同样的丝线,织工技巧不同,产品各异。同样是编排辞藻结构文章,而作家个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是"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的。在这里,他用最通俗的比譬,说明了自己对文学创作较为深入的体会。何以能如此?我看这与他在锦江边上长大,从小熟悉蜀锦生产过程有密切关系。

再一个现象,就是杜甫与锦江的关系。锦里烟村为杜甫提供了安定的居处,这是物质的一面,而锦水的千姿百态常常成为刺激杜甫创作欲望的一种力量,这是精神的一面。且看这首有名的《江上值水势如潮聊短述》: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伏尼契写《牛虻》,从凝视海潮获得笔意;达·芬奇从微风吹起湖水的涟漪中得到启示,创作了蒙娜·丽莎谜一般的微笑。杜甫本人非常熟知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草书长进,豪荡感激。杜诗中写鹰、写马,无不于奋发神骏中见自己胸襟气度。他平生喜爱激流,正是其豪荡感情的一种寄托。当其面对锦江暴涨势如海潮时,其心潮又怎么能不汹涌澎湃,遐想万端呢?回顾自己一生,以"致君尧舜"之心,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句,纵观海内诗坛,真能"掣鲸碧海"者,能有几人?眼前春水飞花,浮槎入眼,漫兴之作,谁堪对吟?何处得寻陶、谢辈高手而与之同游述作乎!这诗题目明说是因锦江之"水如海势"而触动怀抱,诗中显示之胸襟气概,亦确如春天沃日之海潮,而诗之神韵音节,亦皆使人有惊涛巨浪之感。我们不能不说:锦江的奋迅激流有时候竟是叩开杜甫灵感闸门的冲击波。

总之,锦江、浣花溪两岸历史文物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丰富而复杂的。这是成都文化史研究中的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