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学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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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兴"与"象征"辨析 (2)

第二、从艺术功能方面来说,兴有烘托渲染,突出中心的功能;象征有比附联想,营造神秘的功能。虽然兴在起兴与"所咏之词"的关系是相对松散模糊的,通常是以描写某种景物或事物造成一定的环境气氛或背景烘托。如《周南?关雎》、《曹风·蜉蝣》、《唐风·葛生》等。但是有些与中心结合紧密,具有时间、地点方面具体统一的特征,达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情景交融,产生更强烈的艺术效果。以《周南·桃夭》为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

这首诗是女子出嫁时所演唱的歌诗,前面两句是描写桃花怒放的样子,每一章以"桃之夭夭"开头有烘托渲染,营造女子出嫁时的热闹气氛,突出女子对婚姻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又如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这首诗用热烈喧闹的场面来反衬人物难以排遣的悲怆沉闷的心境。最后一句"高高秋月照长城"可谓是"神来之笔",在结尾处用兴将整首诗感情、气氛、情调融进无限的"边愁",总是让人感觉有无穷的韵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而西方的象征本身在其表现的意蕴之间有比附联想的关系,有超验的属性,具有一定程度的神秘性。正如黑格尔说的那样,"凡是作为象征的形象......一方面见出它自己的特性,另一方面个别事物的更深广的普遍意义" 。特别是西方象征主义运动兴起之后,象征主义诗学的超验属性使象征直接与另一个世界的观念对应起来,其神秘性突出。"象征在本质上是诗人对形而上的神秘世界的感知与暗示。" 叶芝的某些象征主义诗歌就是带有如此的神秘性;如《基督重临》第一节:

在向外扩张的旋体上旋转呀旋转,

猎鹰再也听不到主人的呼唤,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血色迷糊的潮流奔腾汹涌,

到处把纯真的礼仪淹没其中,

优秀的人们信心尽失,

坏蛋们则充满了炽烈的狂热。

整首诗是用奇异的形象来象征信仰的失落来表现基督教的救赎思想。在诗中,"旋体"是历史的象征,随着历史的发展(旋转),人类(猎鹰)再听不到基督(主人)的呼唤。"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粗野狂暴的反文明出现了,恶压倒了善,世界末日来临了,而得救的日子也临近了。同时整首诗引入的基督教的思想增加了诗歌的超验性和神秘性。

第三、从创作手法实质上考察,兴手法和象征手法在实质上也是天壤之别的。如前所述,兴手法在本质上是基于中国古代文化"天人合一"观念的泛拟人手法。所以,兴手法和象征手法的区别即是泛拟人手法和象征手法的区别。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拟人手法和象征手法的差别。拟人是给事物以人的某种或某些特征,使其人格化;简单地说就是让事物代替人。中国古代诗歌也有运用拟人手法。例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象征的象征体与本体之间只有宽泛的类似性,所以它一般是用具体的东西表现抽象的东西(观念),没有将事物人格化。例如西方诗歌中的智慧、信仰、道义、爱情。总之,拟人手法和象征手法都表示类似性关联,只是各自的类似性关联不同。

其次,更为重要的是兴这种拟人手法是独特的,不是通常的拟人手法,而是普遍化、隐蔽化、客观化的泛拟人手法。从文化根源看,则是所以古代文化"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观念使之然。古代诗人不像西方诗人那样主观地、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情思,而是借助客观物象来表现特定的情思。换而言之,即只是表现能被客观物象引发的情思。在古代道德文化的意义上,这些客观物象本身就具有道德意义,能够自然显露出来。这就表现为独特的"感物起兴"的手法。因此,古代诗歌在表现道德思想情感时,不像西方那样借助抽象的逻辑思维方式,而是借助直观物象的感悟思维方式。这是兴与象征在创作手法本质上的根本区别。

文化差异性探源

文化是一个国家或民族不可替代的灵魂,是人们长期创造形成的产物,是文学和艺术的土壤。所以,诗歌的表现手法也是由相应的文化性质决定的。

我们试从文化性质的差异性角度来对兴与象征进行辨析。西方文化的特性是科学性,注重的是主客二分,强调情感的自我性,因此其诗歌创作手法主要是比喻(隐喻)和象征。中国古代文化的特性是道德性,注重"天人合德"、"天人合一"的传统观念,强调以物起情,随物婉转,由此决定了兴手法是基于中国泛道德文化的"感物起兴"的手法,即内在潜伏的情感,偶然被某种事物触发--好像这种事物也有了人的感情--于是只要把这种事物呈现出来也就抒发了作者的情感。这就是兴。

我们知道兴是由《周易》的象征演变而来,那为什么有这种转变呢?主要是兴经历了由宗教神性文化到道德文化的转型。首先,《周易》的"象征"是神权文化占卜的"象征",当时殷商时期的文化是宗教性的。《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可知"商人尊神重巫,体现强烈的神本文化的特色。" 所以"兴"带有早期《周易》中的"象征"性质,保留了一定的原始朴素观物取象的思维方式。其次,周代之后,文化性质逐渐发展为"天人合一"性质的道德文化。晚清王国维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 这种文化转型,就其社会、政治层面看,是将神权政治制度转变为宗法制度和分封制度,并制定相应的礼乐制度;就其思想层面看,则是将商代主要具有神性的"帝"或"上帝"这种宗教文化的本体观念,转变为主要具有道德性的"天"、"天道"这种道德文化的本体观念。在这种文化之下,人与自然万物都被泛道德化,具有了道德性。

这两种文化差异性也决定了"兴"与"象征"在诗歌创作思维方式上的差异性。

中国古代文化强调的是整体思维。"与古希腊哲学不同,中国传统哲学的整体观是建立在整体性的思维方式之上的......所谓整体的思维方式,应该理解为,从整体的角度出发,着眼于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进而理解和规定对象的一种思维原则。" 中国古人常常思考的整体性的问题是"天"和"人",并将之具体化为"天道"和"人道",但是,从来不逻辑地探讨"天"的形成和"人"的本质。在古人的意识中,"天道"和"人道"是合一的,这也就是后世儒道两家所说的"天人合一"。这种整体思维与古代诗歌的思维是一致的。它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古代诗歌的创作方法。整体思维的形成实际上是根据某些自然现象建构起来的。诗人写诗时通过"仰观俯察,远近往还"的观物取象方式来建构诗歌的境界。

先来看唐代诗人李白的《望天门山》中呈现的天门山附近的一段长江景色:

天门中断楚江开(高),

碧水东流至此回(低)。

两岸青山相对出(近),

孤帆一片日边来(远)。

这四句写景部分是根据古代诗歌远近高低的整体思维来观物取象的,首句极写长江的威力,仿佛是冲开天门山口滚滚而来,有仰观长江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二句是俯察东流的长江在天门山附近转向北流的状况;三句是写近处两岸青山遥相对峙之状;四句是远眺一只孤帆从"日边"渐驶过来;诗人从高、低、远、近各视点来描绘天门山附近壮丽的长江景色。

再来看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游溪》:

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高)

玩舟清景晚,垂钓绿蒲中。(低)

落花飘旅衣,归流澹清风。(近)

缘源不可极,远树但青葱。(远)

这首诗也是中国古代诗歌整体思维方式的很好体现。诗人从多个视角选取意象来表情达意,首联"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概括出天高水低的溪景轮廓,前句强调的是野鹤的鸣声,呈现的是烟雾迷漫的溪水,是由近处向平远方摄取的镜头,后句写楚天晴空万里之色,视点在低处,是仰观的镜头。颔联"玩舟清景晚,垂钓绿蒲中",点出诗题的另一半-"游"。是从高处向溪面俯瞰,先呈现舟在溪中荡漾,继而展示人在舟上垂钓。颈联"落花飘旅衣,归流澹清风",是逼近特写镜头,先见落花飘在泛舟者的衣服上,又见溪流在轻风中水波澹澹。尾联"缘源不可极,远树但青葱",则是将镜头沿着溪流投向水平的远方,只见源远流长,溪水没入一片青葱。全诗展露的,不是从固定的位置,而是从俯仰远近的角度来描绘溪景的全貌。诸如此类的诗还有王维的《过香积寺》、杜甫的《秋兴八首》(第一首)、《登高》和《枫桥夜泊》等,它们都是这种远近高低地观物取象、描写景物。

为什么中国古代诗歌只须选取高低远近的物象以并置的方式就能够达到抒情寓意的效果呢?首先,如前所述,这是因为古代道德文化是一种泛道德和泛拟人的文化,诗人实际上把物象当作具有思想情感--那是体现"道"的思想情感;在这种文化意识中,自然万物都被道德化了,因而也被拟人化了,于是诗人的创造就可以用"感物起兴"的方式让物象(兴象)自然呈现,从而能够创造出"天人合一"和"物我同一"的独特境界来。其次,现代学者叶维廉说:"即物即意即真,所以很多的中国诗是不依赖隐喻不借重象征而求物象原样兴现的" 。这句话非常准确地总结出中国古代诗歌创作方式。中国古代诗歌强调的是直观感物的思维,其中的意象都是直观性的,并不像西方诗歌创作那样运用类似联想的思维方式。

而西方科学文化强调的是分析思维。分析思维指通过分析事物的现象,比较、综合其内在联系,最后进行抽象、概括和推理而获取其本质、规律。这种抽象逻辑分析的思维方式必然渗透进西方诗歌的思维之中;因此它对西方诗歌的审美意象和创作方法产生了重要影响,使之呈现出与其他文化诗歌不同的特色。西方诗歌往往聚焦于个别意象,并对它进行深入、细致的描写,往往是以一个突出的意象为中心。因而象征正好也是运用分析思维的诗歌创作的重要手法之一;象征即是用一个具体的东西去表现一个抽象的东西(观念),有较强的观念性,重在对语言的超日常意义的运用。如美国诗人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这首诗以高度浓缩的意象象征丰富的情绪,给人以深刻、耳目一新的感觉,然而这"花瓣"意象本身没有蕴含相关意义,可以说是为意象而意象。当然,像这种独特意象的诗歌还有里尔克的咏物诗《豹》,瓦雷里的咏物诗《石榴》等。这些诗都是运用象征的经典作品。

总的说来,东西方文化性质的差异性是造成古代诗歌的兴和西方诗歌的象征貌合神离的根本原因。

(指导教师:陈本益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