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失去故国家园的悲痛的遗民
明清易代是以满洲贵族对汉民族的野蛮军事征服实现的,因此,在清初的二三十年中,处于被统治地位的汉族民众怀有强烈的民族敌对情绪,这种情绪在江南士人中反映得更为激切。而在四川却是另一番情形了,清初的二三十年间,四川都在各据一方的农民义军、明末将领、清军的各种复杂战争中度过,清军完全征服四川已是康熙三年(1663)了。这时各地的武装反抗早已逐渐平息,在复国无望的情况下,许多士人已遁迹山林、隐居乡里。中原各地的强烈的民族敌对情绪在士人中已经消退。
最初一批流寓江南的士人回到四川,如吕潜、费氏子弟、余榀等回到离乱数十年的故乡,刚刚经历了陵谷变迁的士人面对的是故乡的沦亡,面对的是昔日富庶的明蜀王宫被农民起义军烧毁,面对的是地方被异族政权所征服的客观现实,这一切都令他们触目惊心。清何以兴,明何以亡,这是清初刚刚回到故乡的士人萦绕脑际的最沉痛的思考。
余榀(?-1684),字生生,号钝菴,四川青神人,一直旅居扬州,战后曾返回成都,记录了战后的成都荒凉的景象。阴雨连绵的成都,物是人非,旧景物萧瑟凄冷,偌大的城市百万生民都消失了,亲友故旧所剩无几。他专门提到了蜀王宫,"故宫荒废连禾黍,万里桥边阳气微",蜀王宫荒废了,堙没在荒草中,让人不禁流泪。
四川另一位著名的明末遗民是吕潜,明崇祯十六年癸未进士,明兵部尚书吕大器之子。乱离后,流寓江左,乱后归乡。吕潜在他的《悼蜀王故宫诗》中记述了他对蜀王宫的感情。
吕潜在诗中通过对蜀王宫的废墟的描绘,把对亡明的伤感鲜明地表现出来了,他写道:当年明太祖将他最怜爱的小儿子分封到这里做蜀王,可如今,蜀王宫里台基宫殿荒残得只剩下鸟雀,谁曾在华丽的辇道上意气风发地鸣鞭而过?谁还记得宫门前拥挤着前来拜谒的官员们的旧景?如今蜀王和妃子们葬身的寒井、空落的御道,面对着萧墙外年年开放的桃花李花黯然神伤,年年响起的杜鹃啼叫声更让人体会到杜宇(失去天下后啼血而亡的古蜀国先主)的悲哀。
经过沧桑变故、世道变迁,荒芜的成都城里的仅有不多的茅屋,像一座江边村落,被遗忘的宫殿在日落后有人牧牛羊而过,诗人最后感叹道"摩诃但有支机石,尚共铜驼卧草根"吕潜在他的《悼蜀王故宫诗》记述道:"边檄锡封怜少子,蜀王台殿独雀嵬。谁以辇路鸣鞭过,犹记宫门拜剌来。眢井寒泉沈凤羽,天街白日走龙媒。短墙桃李家家发,画角声中杜宇哀。陆海尘飞井络昏,锦城茅屋类江村。遗宫日落牛羊过,野市人稀虎豺蹲。杨树冥冥香径远,海棠馥馥翠云繁。摩诃但有支机石,尚共铜驼卧草根。"。摩珂池是四川割据政权前蜀皇帝王衍在蜀王宫处修建的大型宫殿群。支机石是成都古老的地方传说的象征物,"铜驼卧草根"象征着昔日的明王朝政权沦陷后残破的景象吕潜在这里强调昔日的宫殿和地方传统都埋没在废墟中。
刘道开(1601-1681),四川巴县人《四川通志》、《巴县志》人物卷中均有记载,从明拒清以明志,在《乱后至成都》中他写道:"锦城丝管地,桑柘任纵横。露下铜驼泣,春归杜宇惊。"蜀王宫的形象作为战后国土沦陷的故宫与亡国之君杜宇联系在一起。康熙年间的张象华也在《哀蜀藩》中写道:"天社星隋古社坛,杜鹃声尽石苔斑。井花清冷无人汲,留得丹心万古寒。"张象华,康熙初年人,与其从兄张象枢,张象翀号称安岳三张,俱以诗名,作者们对蜀王宫萧条景观的描述仍弥漫着愁愤之情,清代"文网之禁"使易代史事相关的叙事在文人笔下变得极为谨慎,蜀王宫等故国家园之类的意象成为其表达的出口。
3.早期来到成都的清朝官员
清初的许多官员无疑还深受晚明文化价值的强烈影响关于清初官员与遗民常常跨越政治上的分歧,而依靠文化传统与士人集团的联系而建立友谊与共识,这些影响表现在他们对明代事物的尊重与好奇上,无论是出于怀念故国之思,还是对文学浪漫主义伤感情调的爱好,来到成都的清朝汉人官员士绅(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文官之职的汉人官员)对废墟中的蜀王宫总是产生一种伤感,这种伤感有时恰当地和其感怀伤世的离愁别绪结合起来,形成诗情画意。
明蜀王宫曾收有诸家名笔刻为碑石,战后宫废后,这些昔日宝贵的碑石"残碣鳞次,倾卧荒苔",康熙七年(1667),四川按察使李翀霄不忍这些"前贤手泽""灭泯于蔓草荆榛,为牧童樵子所狎侮"李翀霄,字息六,山西绦州人,拔贡生,康熙三年任四川按察使,时蜀初定,以抗逆株连三百人,力为平反,歼渠魁三人,余皆省释。请革陕西茶马累,以苏蜀民,后迁江西布政使。于是将其精心收藏,捐资令成都、华阳两县县令设碑林,覆以屋顶,将其列在贡院至公堂之左。蜀王宫的旧物被精心地收藏起来。
康熙十年(1671)正月,王澐随四川湖广总督蔡毓荣自荆南入蜀,他在其《蜀游纪略》中描述了当时的蜀王宫,此时的人们看到蜀王府时,唤起的回忆仍是昔日惨烈的战争场面,蜀王宫妃及其战争中殉难的士人。对于投井自尽的蜀王,他评价道"国君死社稷无愧于三月十九日之烈矣"。作者在这里将蜀王宫中蜀王的自尽与崇祯帝在紫禁城三月十九日之死相提并论。
清初名士王士祯曾在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奉命典蜀试,康熙三十四年(1695),又奉命祭诰江渎,二十五年间,两次来到成都,他第二次来到成都时对蜀王府描述到:"蜀藩故宫,昔昭烈即位于武担之南,即此亦王衍宣华苑址也,摩诃池在其内。壬子衡文之役,驻此凡二十日,廿五哉重来,风景如昔,感慨係之。"二十五年间,蜀王府风景如昔,没有太大变化。而贡院依然让他想起的是明蜀藩故宫,是昭烈帝刘备的汉宫,是前蜀王衍的摩诃池。
(二)城市逐渐恢复之后士人对蜀王宫的描绘
伴随着清逐渐巩固统治秩序的过程,清政府其将注意力从军事镇压上转移到对思想文化领域的异端思想的清理上。到康熙末年,无论是明遗民自身反清态度的转变,还是遗民故家子弟的出仕,都说明士人的民族意识己经淡薄。乾隆之后,明末战争的阴影已经走远,新成长起来的地方士绅和到成都任职的清代官吏大多都没有经历过明末清初的惨烈战争,也没有经历过明王朝,对晚明只有想象。蜀王宫成为真正的历史,而在政府的引导下,科举制兴盛下的贡院的景象使蜀王宫增加了新的景观因素。
乾隆九年,乾隆皇帝专门御赐四川贡院"旁求俊乂"匾额,又诗四首。这些御诗充分反映了当时四海统一、兴旺繁荣、天下人心归一的和平气氛。乾隆的诗中提到:"周遭围棘院沉沉,景物当前总人吟。"四周沉沉的故宫棘院,与今天人潮涌动的科举考场形成鲜明的对比。乾隆鼓励四川地方人才"禹门鱼变辞凡水,乔木莺迁出故林。寄语至公堂上客,莫教水鉴负初心"。许诺"自古曾阅观国彦,从今不薄读书人。白驹翙羽传周雅,佐我休明四海春"卷首宸章"烧尾宴"是唐代的一种习俗。士子登科、荣进及迁除,好朋同僚一起慰贺,盛宴置酒馔、音乐,谓之"烧尾。""凤池"指代中书省。
贡院为蜀王宫带来的这种新时代的喜悦也在民间的竹枝词中出现:"起凤腾蛟鼓吹迎,千文矮屋蜀王城。卓家酱菜丁家烛,每到科场更出名。"科举中式者"起凤腾蛟"鼓吹相迎在这里开始新的人生。在高大的蜀王府城墙的衬托下,千间科场考室更显低矮。成都的卓家酱菜和丁家蜡烛是受举子们欢迎的考场必备物。
"每到科场十五夜,'至公堂'后庆元颜。即看举子号前月,曾照蜀王宫里人"。中秋日,诸考房各荐省元,"入夜则自监临两大主考以下喝庆元酒,贺得人也"。举子号舍前的月亮曾照着数百年前蜀王府的宫人们,今昔不同往日了。
乾隆士子也利用蜀王宫及其环境来重新想象晚明的城市景象,蜀王宫蜀王被想象成明王朝的理想化身。这一时期,蜀王宫代表着士人们想象中聚集着悲伤浪漫主义情调的明朝旧城,这个想象中的城市以满目荒芜和废墟为基础,尽管重建后的城市实际上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生机勃勃,但此时以蜀王宫展开的文学想象中的城市仍然滞留在17世纪中叶的荒凉中。
葛峻起,河南虞城人,乾隆十四年任四川学使,留下了《夏日过蜀藩故邸有感》,作者专门注曰:"藩邸亦如宫邸式,至今人犹称皇城,御河桥云。"清代成都民间社会早已重新将蜀王宫称为皇城,蜀王宫旁河道称为御河。诗云:"蜀王宫殿己成荒,一带修篁傍女墙。惆怅当年御沟水,蝉声犹自噪斜阳。"蜀王宫已荒芜,青竹环绕女墙,当年淹没蜀王室王妃的御沟水还在,让人徒增惆怅。他还有一首《过明蜀王故宫》:"宫墙遗址郁嵯峨,回首风烟感逝波。建制依然同象魏,分茅从此割河山。参差碧瓦留残照,寂寞荒榛带女萝。帝子只今何处在,轩车惆怅一经过。"诗中充满了对逝去的明王朝的怀念与惋惜,蜀王宫如今的荒凉使这种惆怅加深了。前蜀或前明的废墟触发了来到成都的学使对荒凉城市的记忆,优美的风景与昔日王宫败落的景象产生奇特的共鸣。
孙(1787-1849)郫县人,先世有田百余亩,所入除自给外,多购书藏之。初习举子业,嘉庆年间游京师,入太学。文思敏捷,下笔立就。自称"岷阳大布衣",又称"独学学生"。后取道山东,扁舟吴楚,览名山大川,遨游缙绅间,郫县人,曾游学京师入太学,在他为蜀王宫写下的《蜀瓦歌》中更多地是感叹世事的变迁,"铁券金符今不见,陆海桑生市朝换","星源黑水绕高台,铜雀磨砻充砚材,鸿宝图书今已矣,取供孝陵蜀秀才"。
在咸丰年间的孙缵所写的《蜀宫行》中,他用很长的篇幅详细描写了蜀王宫的变迁,写了蜀王府战前的荣华:"亲剪桐圭万国观,惟王少小承恩旨";战时的惨状:"眼看事急自投环,端和殿卜涕涟涟,羁魄无家依草莽,残尸乱啄饱鸟鸢";战后蜀王宫的凄凉:"蓬蒿寝苑游麋鹿,血泪君王化杜鹃,王子王孙尽蓬首,金瓯已碎何从走";如今的繁荣:"门名未改东华号,酒市还依御水滨,兵焰全消文焰炽,黄袍又换白袍新";最后表达了适度的伤感:"残香剩馥尽无存,吊古来游易断魂,履霜春冰谁召乱,伤心不仅哀王孙"。
到咸丰年间,史事已随时间淡化,尽管城市中的人们还是没有忘记,今日的贡院就是昔日的蜀王宫,但人们已经用比较平和遥远的语气去谈起这段往事。嘉庆十五年(1810),陶澍典试四川时记录了蜀王宫:"初二日省城各官来晤,饭后始周览贡院,规制颇宏,古墙犹在,明代蜀王藩邸也,献贼据之自称西王,今闱内东西号舍相传义男孙可望李定国之所居也,闱墙后乃当日内宫,今割为营兵操练之所。"贡院内规制颇宏,古墙犹在。
成都人贡生张懋畿在咸丰十一年(1861)写下竹枝词:"'蜀王城'上春草生,'蜀王城'下炊烟横。千家万家好门户,几家高过'蜀王城'"。蜀王城高大的城头已生荒草,城周围是密集的生机勃勃的百姓民居,两者互相映照着。这千家万户的人家,有谁能比得过"蜀王城"昔日的荣华呢?
城市正在得到重建,对过去生活的怀旧幻想发生在城市重建的欣欣向荣的真实的生活之中,在新的欢乐场所与欢乐已逝的旧场所之间的比较就会触发进一步的怀旧,诗歌可以把这种情感转化成为美好惆怅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