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清代地方城市景观的重建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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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时间维度上的城市重建:城市景观变迁与城市记忆(4)

(三)蜀王宫在19世纪末的形象:易代记忆已彻底消失在地方记忆中

到19世纪,蜀王宫因其庞大的占地面积仍然存在于城市记忆中,提醒着人们过去的历史,正如19世纪初的竹枝词中所记录的:"鼓楼"西望"满城"宽,"鼓楼"南望"王城"蟠。"鼓楼"东望人烟密,"鼓楼"北望号营盘。在词中,王城"蟠"居鼓楼南,"蟠"意为弯曲环绕,虎踞龙蟠之意。此时成都人所看到的是代表过去的蜀王宫,即"王城"与代表清廷势力的满城,两者在鼓楼一东一西的相对峙的景象,蜀王宫作为明代"王城"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城市格局中。"红照壁前石狮子,当年孟昶据西川。皇宫留得为贡院,流水三桥作肆廛"。蜀王宫的皇室背景已不再被隐讳。

咸丰时期的竹枝词可以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当时蜀王宫前的景象:后"宝川局"前举场,"摩诃池"上故宫墙。石狮双坐"三桥"首,日看牛羊下夕阳。19世纪初,当时的皇城外贡院前还在三桥跨环城河道,三座石桥桥头立有石狮,三桥头大石狮本是"王城"故物,"正阳门"侧,悉是回人居住,昼牧牛羊于野,夜晚皆来"王城坝"中。

到光绪年间(19世纪末期),当时成都皇城正门三个,除东门供出入外,其余大门常年紧闭,只有乡试当年才得以四门同开(乡试三年一次)。正门外有一个宽约数十亩的广场,俗称皇城坝。在正面中门数十米外,有木坊是冀应熊当年所书"为国求贤"的三尺大字。这个广场已成为当时城市的娱乐中心和市场,每天从黎明起,"或说鼓书,或唱道情;耍百戏者,锣鼓齐敲;卖打药者,刀矛并举"。说书的、唱曲的、耍百戏的,卖打药的挤满广场,广场南面照壁下则是医卜星相算命的地盘,"医卜星相各家,则争驰于极南之照壁墙下,如棋布星罗,举莫能穷其所至"。广场东西面的辕门内外,"遍设饮食茶点等处,所谓有物皆备,无美不臻者",每日的纷乱热闹,要到"直至日落西山,始见人影乱散焉"。皇城给了十九世纪的成都一个广场,一个百姓欢聚、百业杂陈的西方式广场。

蜀王宫的记忆链条是丰富的:有关于蜀汉王朝诸葛亮的记忆,关于摩诃池浪漫传说的记忆,关于明王室的记忆,有关于科举考试的记忆,有关清末广场的记忆。而这些记忆链条构成了建筑生存的背景,使蜀王宫成为记忆的地方性话语保存在城市空间中。蜀王宫的公共记忆的主体是地方民众、遗民、官员、文人等等,蜀王宫的话语文本里凝聚着记忆主体的历史记忆与忘却。

第二节 城市意象:城市象征与城市民俗的变迁

本节通过景观的被使用情况研究城市社会是如何面对本土化地方记忆与遗产的?我们通过研究各个时期诗词文献中城市象征的变化,来分析清初士人如何通过地方性语汇重建地方传统联系,清代成都标志性景观与城市人文传统的密切联系;清代成都新的城市传统是如何融入旧的记忆中的。

一、清初城市意象:想象中的重建

17世纪和18世纪,面对一片废墟的城市,文人们借景抒情,描写他们记忆中的城市,抒发自己的感情。对于战后回到城市的地方士绅来说,这座被毁坏的古老城市应该按照它原有的印象和外貌进行重建,对于该城居民而言意味着新秩序在某种程度上是旧秩序的延续,并希望城市保持或恢复原有的形状与景物。因此,战后回到城市的文人,通过对消逝破败的城市景观的凭吊,一方面表达对故国的惆怅惋惜,一方面通过城市象征的描述在精神上重建城市。

清初王抃在其诗《送友还蜀中》中提到成都王抃字怿民,又字鹤尹,进士,江苏太仓人。"锦城花落人更愁,杜宇啼残滟滪春。武侯庙下苔如绣,先主祠前草似茵。君不见辽东华表归来鹤,城郭人民尽非昨"。城市的萧条在诗中具象化为景观的破败。

余榀在康熙初年见到昔日作为成都象征的旧景物,如浣花草堂、青羊宫、石犀、蜀王宫、万里桥等都堙没在荒草中,甚为感慨。

吕潜在诗中记录战后的成都"遗宫日落牛羊过,野市人稀虎豺蹲。杨树冥冥香径远,海棠馥馥翠云繁。摩诃但有支机石,尚共铜驼卧草根。"他在乱后城市中寻找的城市象征是蜀王宫、摩诃池、支机。战后拒不出仕的刘道开(1601-1681),在《乱后至成都》一诗中同样提到了锦城、杜宇、蜀王宫、支机石。

城市拥有众多的共享的历史记忆和文化符码,但人们会因为个人的特殊际遇和性情,常常选择记忆组群中某一组符码或人物来投射自己的情感。郁郁不得志的遗民、怅怀过去的文人官员特別偏好杜甫草堂、支机石的传说,明藩王府的残迹、杜宇的故事、武侯祠等,遗迹所蕴含的荒涼、沧桑之感,正反映了明清易代后的物是人非,以及对盛世的疏离。

李以宁,营山人,康熙甲子举人,官广东西宁县知县。他三藩之乱后回到萧条的成都,写下了《锦城篇》:

我闻锦城好,驾言锦城道,锦城万堞含秋云,锦城四野迷荒草。

由来天府帝王都,西陲陆海真名区,文翁政教传风雅,武侯将相开雄图。

繁华不数晋唐代,词赋偏工扬马徒,七桥九陌横烟雾,风光绮丽忘朝暮。

江渎神从帝女留,支机石自天河度,艳阳三月冶游天,香车宝马争骈阗。

垂帘卜肆高人隐,贳酒垆头少妇妍,王孙玉勒驰飞鞚,青楼暗结鸳鸯梦。

花卿丝管入云流,名姬舞袖随风动,藕履轻飘荔子裙,金钗小集桐花凤。

风流占尽比宫闱,金粉南朝未足奇,王衍太妃夸国色,李珣小妹冠昭仪。

堪怜天子十眉画,更唱夫人百首词,别有闲情开水殿,青娥皓齿娱清宴。

水肌避暑摩诃池,绡衣待月言华苑,近来风景剧堪夸,奕叶贤良帝子家。

自是宗藩盟带砺,讵将卓郑拟豪奢,画栋飞甍连戚里,歌舞楼台让朱邸。

三百年来恩宠多,一朝世变荆榛起,行人莫问浣花溪,草堂桤树晚凄迷。

金雁桥边犹有雁,碧鸡坊下己无鸡,只今驿路惟烽堠,天寒何处偎红袖。

粉墙夜穴鱼灯微,青松日减龙鳞覆。尚忆华阳集古今,谁从益部传耆。

物换星移春复秋,棘闱深锁故宫愁,阑珊此日三千士,窈窕当时十二楼。

漏声颇似铜壶阁,月影空悬石镜秋,已矣哉,归去来。

久无金马祀,莫问石经台,井络文星犹照耀,天彭玉垒自崔嵬。

行客不堪听杜宇,年年啼血为谁哀。

在这首长诗中,作者描述了古代成都的兴盛与繁华,"由来天府帝王都,西陲陆海真名区,文翁政教传风雅,武侯将相开雄图"。然而,经过明末清初的战乱,成都"一朝世变荆榛起,行人莫问浣花溪,草堂桤树晚凄迷,金雁桥边犹有雁,碧鸡坊下己无鸡,只今驿路惟烽堠"。昔日的帝王之都变成了边野山陲的荒凉,浣花溪、草堂、蜀王宫、十二楼、铜壶阁等城市名景都在这转换中湮没。

这些清初文人通过描述成都城市曾经得到过的并被广泛认同的各种文化符号,联想和再现昔日城市的形象,强调这些景点建筑对城市的永恒意义。景观中传承的人文传统、历史传说中的文化与价值可以穿越不同的朝代生存下来,可能会弥合了易代战争中城市与民众在战争中所受到的创伤。文人们就这样在真正重建城市之前,先在心理上、思想上、文化上再建了城市,通过丰富的想象与记忆,描述过去的记忆经历,并通过去选择性的记忆,挑选希望城市继续存留的部分进行浓描重抹,在这些可能是无意识的选择与挑选中,文人精英们在精神上再创造了城市。

二、城市被感知的方式:城市人文传统与城市景观的联系

景观的记录与传承常与诗文、历史人物等城市人文传统相联系,景观的这种存在方式正是成都城市被感知、被触摸、被记忆的方式。

在我们所收集的景观资料记录中,前人和清人在描述名胜景点时经常利用诗文、地方志收录古迹,记载城市象征的主要标准也是文本的记载,而不是物质实体。一条似是而非的文字材料可能是古迹的证据,"所以景点与其说是以构筑物形式存在的,不如说是以文字的形式存在的,它在文字中的生存似乎更真实,更受人重视,更能决定它的命运"。

从笔者整理出来的唐代以来的成都景观资料中可以看到,历史上成都围绕着一些特定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地方传说形成了各种景观,这些景观常常作为祠祀和娱乐场所,在满足文人学士精神和旅游需要的同时,成为成都城市的象征,成功地将城市与其历史和传统联系在一起。

笔者收集了汉代以来23次以成都为题咏主题的诗词游记,统计了出现频率最高的5种景观元素,分别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严君平与支机石、蜀汉君臣(诸葛刘备)、扬雄、金马碧鸡,相对较多的还有杜甫、杜宇、万里桥、锦江。这些景观大部分以城市人文传统为主题,有历史名人、古代祀典、传说故事。

而清代以来景观元素出现频率最高的分别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严君平、金马碧鸡、扬雄、薛涛。

其中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在城市景观中出现频率最高,有二十次之多。司马相如是汉代成都人,善属文,仕宦为郎,归蜀与富人卓王孙相识,相如以琴音打动其正在守寡的女儿卓文君,文君不顾礼教与司马相如私奔,同归成都。文君为家计当垆卖酒,其父耻之,分与僮百人、钱百万,相如文君在成都买田宅,置亭榭为鼓琴雅地。后相如以美文见知于汉武帝,受重用,屡迁至中郎将。曾衣锦归乡,驷马为驾,其所过桥称驷马桥。自汉代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其事以来,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陆游、汤显祖等名家均有诗咏颂其事。由宋至清,以其事编成戏剧者达五十余出。他们的浪漫故事丰富多彩,是中国古代典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而且司马相如在历史上的影响及对四川文化的贡献使其事迹在成都城市中历代相传,并衍生出诸如相如抚琴的琴台、文君当街卖酒的酒垆、相如故宅、相如返乡的驷马桥等多种景观,直到清代,他们仍然是城市景观中最常出现的主题,共有8次。相如琴台到乾隆年间仍是"成都八景"之一相如琴台并不存在,其所在高地实际上为前蜀王建之永陵,现为永陵公园。

景观元素中出现频率第二多的是严君平,汉代成都人,不慕荣利、操守谨严,以卜筮为业,假蓍龟以教人。日得百钱足以自养,则闭户门下讲学自娱,曾为扬雄师。严君平在成都历代极受敬爱,历久不衰,后被点缀为神仙式人物,将其与成都早已存在的支机石联系在一起,"成都有一石,人传严君平所辨星石",于是置于严君平卜肆之址严真观。严君平卜肆之址与支机石也成为成都的重要象征之一,直到清代仍然是城市主要景观。

第三是蜀汉君臣,刘备诸葛的君臣故事,诸葛更是城市中屡代不衰的传说,武侯祠、诸葛庙、诸葛故宅等景观从汉代起一直是成都知名古迹。

第四是扬雄,字子云,汉代成都人,文采出众,出仕侍从汉成帝祭祀游猎,后迁为给事黄门。其赋文名满天下,流传至今,与其相关的景观有著书所用的墨池,及草玄亭,其住宅为子云宅,后为成都县署。

第五是金马碧鸡的传说,金马、碧鸡是蜀中特有的地方神灵,汉唐明清,成都一直有金马、碧鸡之坊名以记之。在宋代之前建有金马碧鸡祠。宋时赐名昭应庙,清初毁废后,乾隆年间重建。

清代乾隆年间,成都孝廉向熙敏拟有成都八景,分别为"青羊春市"、"威凤秋猎"、"花溪凉荫"、"草堂雪梅"、"昭觉晓钟"、"琴台夕照"、"蓉城云锦"、"墨池夜月"成都八景中的景观分别是青羊宫、学射山、浣花溪、草堂、昭觉寺、琴台、城墙芙蓉、墨池。成都八景里的历史继承性很强,大多是前代胜景,而且在诗歌中,所有景观都与历史人文传统有关。清代以来,这些景观的重建也有助于当地居民和官员创造出一种跨越时间的文化象征。正如stephenOwen所指出的,"一个好故事,人的传说或城市的图像,将会比事实活得更长",故事中传承的人文传统,文化与价值历经不同的朝代链接了城市完整的地方文化。

当然,以人物、传说为主题,并用诗文的手法记录的景观更多地承载的是其需要传承的文化观、价值观,而景观在地理位置及历史事实中的真实与准确往往为人所忽略。在城市建设中,虚构杜撰的历史往往唤起了更多的联想,使人们附会创造出一些景观,而真实存在的景致则渐渐消逝。如前述清代成都八景中的琴台所在地,实际上为前蜀王建墓,而琴台真正所在地为城西金花寺附近相如宅侧,但早已为人所遗忘。而与扬雄有关的墨池、草玄亭亦非真实景观,扬雄成年后居于长安,旧址难考,而城北的扬雄宅实际上是南齐僧人"慕雄名而建院"。而支机石庙也同样是人们根据虚构的故事创造的景观。

但是,对清代成都人来说,城市在经历了破坏毁灭、朝代更替之后,能够流传下来的只有这些关于城市和城市中的人的历史、传说故事,以及地方信仰。对城市而言,建筑实体的消失只意味着政权的幻灭、时间的流逝;而那些象征着城市精神的文化与价值才是城市赖以传承的薪火。城市景观的这种传承方式实际上代表的是对文化永恒性的追求,它所形成的城市地方性语汇,构筑了城市共同体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