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音乐学院竹园的小径,来到了郎毓秀先生隐于校园内的居所。如今,这位90岁的美声名伶早已退出音乐表演舞台多年,而她的名字却从未被世人淡忘过,每年都有慕名前来的青年,就像膜拜金字塔似的想探寻一下这位传说中的歌剧名伶。
现在她在校园里的身份是一位教师,每周拖着病体数次往返于学校的新老校区。为了开展更多的教学活动,为了让这些西学后生能够接受更正统的美声训练,她每周都坚持亲自来到学校为学生上课,无论严寒酷暑她从未停止过声乐、意大利语、法语三门课程的同期教学。
一生中她曾数次踏出国门,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定居国内。如今回国已有六十七年,她脱离意大利语、法语的语言环境也有六十七年,而每当与外国友人交谈时她那纯正的语言依然流利到无可挑剔。曾经有无数人都想探询这其中的秘密,而郎先生只是淡然地笑笑拿出了书桌上的课本,数十年如一日,她几乎每天都在找机会练习语言,无论是清晨的朗读还是傍晚翻译国外学术资料,她从未有过懈怠。
语言,是声乐--特别是外国声乐演唱的基础,而想克服这座大山可能需要付出一生的努力。在这个名人云集的学院里,每次上完课,与其他老师不同的是,她还要为索要签名的学生签完名,才能离开课堂。她是娱乐明星时代的传奇,而她也有着自己的传奇。
四川音乐学院,流传着很多郎先生的故事。
而当我们走进这间光线微暗的寓所时,老先生正安静地守在书桌旁阅读。环视四周,除了大厅里的三角钢琴,墙壁上几张年代久远的照片,也在诉说着室主人的传奇人生。
郎先生说话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身着浅色软质地的短袖衬衫,精心梳理过的齐耳银发,朴素与大方的装扮之外,粉色指甲油却悄然地流露出她雅致的生活品位。
也许,没有太多人知道,她就是奠定中国美声唱法的四大美声名旦的"郎"--另外三位分别为:黄友葵,曾任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喻宜萱,曾任中央音乐学院声乐副院长;周小燕,现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
新中国成立前,"黄、喻、周、郎"四大美声名旦,与京剧界"梅(梅兰芳)、尚(尚小云)、程(程砚秋)、荀(荀慧生)"四大戏曲名旦,以及演艺界明星阮玲玉、胡蝶、周璇等,分别活跃在不同类型的舞台上。
我的父亲,郎静山
成就"黄、喻、周、郎"美声四大名旦的时代,与"Miss郎"声名并肩的,还有一位"Mr郎",他就是"Miss郎"的父亲郎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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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简历上写着:郎静山,浙江兰溪人,1892年生于江苏淮阴,1926-1937年曾任上海《时报》新闻记者,是中国最早的新闻摄影记者。1926年,发起成立了上海"中华摄影学社",这是我国早期较有影响的摄影团体。1930年在上海松江女子中学开设摄影课,开创了中国摄影教育之先河。
1921年起参加国际沙龙活动,入选作品千余次,获奖数百次,被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美国摄影学会接纳为高级会员,并被十余个国家和地区的摄影组织聘为荣誉会员。1939年,将现代科学摄影技术与中国的传统绘画六法理论相结合,开创出一条"集锦摄影"的新路子,"集锦之法"在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和东方艺术之本。1949年到香港,后到台湾,创办"亚洲影艺协会"等多个国际摄影组。
郎静山12岁到上海读书,他的父亲原是清末的武官,后来做了湘军幕府的文案。这个青年才俊可谓是能文能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在戏曲音乐金玉古玩行当里更是交游广阔,频频与当时的名士雅集,此外他还是个超级京剧须角票友。在这样一个充溢着名士气息的家庭里长大的郎静山,对新事物特别是西洋舶来品总保持着每日常新的好奇心。
郎毓秀回忆父亲时总是提到当时他总喜欢去的一个地方--百货公司。
郎静山眼里的百货公司就像博物馆,就像洋务科技的展厅,每日成列的商品都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社会,他就是从这里开始了他心目中的新大陆的探寻。而今日看来,这个梦却也只是套着西方的外壳的中国魂魄。
父亲不擅理家,却懂得生活。这是时年六岁的郎毓秀对这个还保留着公子性情的男子的概括。
而父亲广博的爱好与对西洋音乐的狂热,也让郎毓秀从小对西洋艺术有了莫名的亲切感。父亲为人豪爽且交友广阔,这也为郎毓秀的一步步成长发展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十五岁进入国立上海音专学习,后来,受到父亲的朋友冼星海的鼓动,十八岁便走出国门,远赴比利时皇家音乐学院学习。其中的每一步,都与郎静山的关爱扶持相系相栖。
就是这样随和的一位父亲,在外人口中却是中国摄影界的开山鼻祖,而在郎毓秀眼中,她的父亲只是爱摄影,就像她爱唱歌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种对艺术纯然的热爱,仿佛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与父亲血脉相连的一种情结。
郎静山在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女儿嗓音确有可发掘的潜质,又见她着实迷恋上了西洋音乐,那执著的模样就像当年自己才迷上摄影晒像时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很早的时候就从她身上找到某种精神上的共鸣,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青年时代对理想渴慕追寻的身影。
来自东方的云雀
郎毓秀,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时一定是参透了这孩子钟灵毓秀的本质,而最好的璞玉也需要最好的工匠去细细雕琢。郎静山恰恰正是那位慧眼识玉的伯乐,正是这位卓越的父亲将女儿的一生推向了另一个领域的高峰。
在郎毓秀很小的时候,郎静山就发现女儿对音乐有着特殊的感悟。一次,学校要排演黎锦晖作曲的《麻雀与小孩》的歌舞剧,能歌善舞的小毓秀很幸运地被众人选为主角扮演小麻雀,这下可乐坏了他们一家人。特别是那位身为艺术家的父亲,他几乎把这场小孩子的游戏看成了当时这个家庭里最大的事件来对待。
他腾出了自己宝贵的工作时间,连夜为小毓秀设计出了一套样式别致新颖的戏服,第二天他就找了裁缝按他的设计量身定做了两身颜色各异的舞衣,一件粉色一件蓝色,穿上戏装的小毓秀实在让人惊艳。而为了符合剧情需要和刻画人物,他还特地为这个"小麻雀"装上了一对轻盈的翅膀。这颇具美感的奇思妙想令小毓秀的舞蹈更显得生动逼真,连旁边的兄弟学校也风闻"小麻雀"的精彩表演而纷纷前来观看。
正是这次成功的舞台体验更坚定了小毓秀对音乐表演艺术的热爱,那个五光十色的绚丽舞台就像是一块磁石一般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以致这一生她都注定要为这个美丽的梦而不断追寻,追寻。
1936年,时年十八岁的郎毓秀受冼星海鼓励决定去比利时深造,为此专门找到精通法语的肖济医生补习语言。这位肖医生,就是后来成为她的丈夫,也是继续陪她走完后半段音乐之路的男人。
肖济八岁跟随大哥来到法国,从小便接受了欧洲正统教育熏陶。高中毕业,父亲退休后才给他们二人去了封信,叫兄弟俩立刻回国。而当签证官看到肖济高中时各科优异的成绩单时,好奇地问到这个优秀的华人青年,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回国,以他的成绩在法国一定可以申请到很好的学校还能拿到高额奖学金。肖济向他解释了家中的情况,当他知道肖济的去意已决时,便为他申请奖学金,让他在国内一家教会医学院里继续攻读学士学位。
所以即使后来与郎毓秀定居到了四川,两人在一起时仍坚持用法语对话。郎毓秀说,丈夫自幼长在法国,母语也基本就是法语,平时生活交流起来也更方便,而对她自己而言,主要的目的还是在没有语言环境的情况下尽量自己创造出环境来维持自己的外语水平。
1941年,二十三岁的郎毓秀结束了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四年的学习,决定回国。当时她的祖国正在遭受着日本兵火的蹂躏,于是她从比利时辗转非洲历经周折终于还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回国后,她参加了抗战义演。当时抗战的条件都相当艰苦,演员们和一线战士们一样少吃少喝,很多天都不能洗澡。像她那样对生活和美有着严苛追求的人,很难想象那时她是如何坚持在一线那么多时日,最后直到身体不能支持才被连长抬了下来。回忆起那段时光时,在她眼里并没有闪现出艰苦年月给人带来的沧桑感,她说那段时间她从少数民族官兵那里还学会了不少民族歌曲,一位朝鲜的女上尉还教了她十多首朝鲜族歌曲。
抗战结束,国内形势稳定了下来。而她和丈夫又萌发了继续学习的想法,通过法国朋友的帮助,他们得到了奖学金再赴美国学习。在欧洲接受了良好教育的郎毓秀觉得还应该研习一下美洲的教育体系,而这次她选择了作曲和管风琴。那一年,她刚好三十岁。在国内有了稳定的事业,很多人都慕名来看这位留学欧洲的女高音的演出,此时她也刚刚生下她的第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