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任何一个女性来说,这都是一个绝好的年纪,本应继续固守事业在家相夫教子,但最终丈夫理解她对艺术的追求,于是将还是婴儿的两个孩子托付给了爷爷奶奶照顾,夫妇俩带着三岁的大女儿开始了他们越洋求学的生涯。
她说自己很幸运,遇到过很多好人。
谈起她赴美留学时的老师,她感慨多亏了这位老师,她才能顺利地完成学业同时还能分身照顾孩子。因为她入学的是一个教会学校,而她的老师也正是位慈善的牧师。当她的老师得知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学生带着一个孩子来求学时,他深受感动,立即便为她找到了一所免费的幼儿园,而幼儿园里还有可供郎毓秀练习的管风琴。
为了尽量减少郎毓秀的负担和节约时间,每周的改题课,他都会自己开车到郎毓秀和先生的寓所里为她上课,顺道他还会把她的孩子从幼儿园里接出来,上完课后他还会负责将孩子送回幼儿园。这样郎毓秀在美国的这段日子可以说是相当顺利的,即使带着孩子她也仍然能够将全身心扑到自己的音乐上来。
现在在国外学习作曲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但作为歌唱家的郎毓秀赴美学习作曲,在当年还是非常新鲜的事,即使到现在能这样做的人也还是很少。很多人都认为,她是突然要改行作曲了吗?对于这一选择她有着自己的说法,原来当时她发现国内有许多优秀的地方民歌,而当时国内的作曲家还很少,当然也就更没有人懂得如何为这些优美的民歌配上钢琴伴奏了,而没有伴奏谱的缺憾就使得这些优秀又受到大众喜爱的作品很难拿上舞台表演。她最终选择学习作曲和键盘乐器的目的,也仍然是为了她心爱的声乐事业。
十年动乱,有许多故事,多到已经让人不能再萃取这其中的酸甜苦辣。郎毓秀说起那些曾经被打为右派的朋友,眼神里充满了惋惜。"每日大家都生活得提心吊胆,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抓去批斗,平日我们这些一心只知道埋头艺术的人当年都被当成了牛鬼蛇神,每个人都要交代坦白。那时我总是和朋友想办法说笑,我们的老院长那时还说'郎毓秀,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可不笑又能怎么样呢?可怜的还是那些被划成右派的同志,他们的后代全都受到了牵连,像我还不是右派,我的孩子都被分派到了乡下,而那些人更是生活得惨淡了。"
每当说起这段往昔,总能让很多经历过它的父辈潸然,可年过九十的郎先生却很坦然:肖济当时被关在了医院里,我们虽然在一个城市可也失去了联系,孩子们也受到了波及,都被下放到了穷乡僻壤。我的这些孩子们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学受过教育,像肖桐和我的四子后来考学都是通过自己努力上的音乐学院,可最好的年月还是被耽误了,这是我一直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们的。而不要求"坦白"的时候,我还会和一起被关押的难友说笑,他们要我"坦白"就 "坦白"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一个,他们不准我唱歌......九年啊......那时我四十岁,正是最好的时候,不准我唱......这位一向以笑脸面对人生的老太太,在说起五十年前的这段往事时再也忍不住哽咽潸然了起来。
了解表演艺术的人都知道,对于一个歌唱家来说,四十岁的年华是多么的宝贵,也是多么的短促。那个黄金般的十年正是一个歌手嗓音、修养和舞台经验积累得最好的时候,她想唱,只想一刻不停地唱,而在这十年她却被禁止发声。从小郎毓秀便继承了父亲对琐碎生活的淡然,可对艺术她和父亲一样有着最为严肃认真的态度。然而就是这十年,她每日繁琐于劳改、写交代材料,艺术家光辉的嗓音也被岁月抹去了光彩。她也曾偷偷唱过,可没有成功,音乐会更是无法设想的梦,她对自己暗暗发誓,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再回到舞台上。可这一等就是十年,沉默无声的十年。
"补不回来了,平反后我就开始了恢复嗓音的练习,一本本的练声曲都唱完了,好在美声的方法好,我的嗓音还是回来了,不过很多以前拿手的高难曲子都已经不能再唱了。最后还是开了告别舞台的音乐会,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我一上台大家还热烈鼓掌,人们都没有忘记我。"
平反后,她第一次开声便发现了自己嗓音的变化,不禁失声痛哭。但她下定了决心,即使要告别舞台,也要唱这最后一次。至此她每日便大半天地埋头于琴房,从音阶到气息练习。经过艰苦的练习,她的声音又找回来了,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这个舞台上停留下去了。于是,她开了最后一次告别舞台音乐会。
音乐会开始前,她还一直担心,十年没有登台了,观众还记得她么?可当她忐忑地走上舞台中央时,暴雨般的掌声便畅响了音乐厅,她迅速让自己放松了下来,人们的热情让她心里又重新燃起了表演的欲望。伟大的告别就像她第一次登台时一样光彩夺目,谢幕时所有人都惋惜道,这是一个伟大艺术家表演生涯的结束。
说着她摇了摇头,擦掉了残留在脸庞的泪痕,难掩的还是那溢于言表的遗憾。如果不是爱之深,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吧。
从舞台到讲台,又一次完美的转身
十五岁进入音乐学院,十六岁就在法国百代公司出了首张唱片,当年她的唱片发行到了整个东南亚,那时不管听不听古典音乐的人,都被她的声音所吸引纷纷走进了音乐厅。
对于这个从事了大半生声乐事业的人,不唱歌意味着什么呢?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教学,而这一教就再也没有停下。"声乐,就是不断地学习。我这些年教学生也是边教边学,学习本来就是没有止境的,靠吃老本搞艺术,本来就是很危险的。"说着,她又下意识地揉了揉胳膊。这位前些年已经瘫痪的老人凭着毅力,天天坚持着针灸理疗,终于挣扎着又能重新站起来行走了,不过折磨着她的身体麻痹还是像老友一般地会天天造访她。
也许是因为当年求学生涯的经历,她深知一位表演艺术家的长成,需要付出多么艰辛的努力,而作为这些歌者的老师又承担了多么大的责任。她深知国内教学的种种问题,那是还在她就读上海艺专时就深深体验了的,冼星海的话至今她还记得。一个从事西方艺术表演的人是一定要接受正统西式教育的。她从比利时辗转美国,从欧洲教育到美洲教育她一一钻研了个透,目的就是想让自己的表演更纯正。
她发现国内的许多歌手都有着很好的声音,但都缺乏科学的训练和纯正的语音纠正,她深知这是由于他们都未曾走出国门,未得到系统有效的训练和指导。于是,她把教学的重点就放在了语音语言上,因为曾在国外接受过严格的训练,郎毓秀又通过自己的努力早就练就了一口纯正的语言。而她的视唱练耳更是在当年达到了满分的学校记录,她从来都是一个勤奋的学生,而如今她更成了学生最可以信赖的师长。
似乎是继承了父亲顽强的生命力,郎静山在一百零五岁去世前都还在香港参加摄影协会的例会,而郎毓秀在八十多岁时也还坚持骑自行车,在家里自己做糕点咖啡招待来上课的学生。一次高血压冲击之后的意外跌倒使得她的身体第一次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然天天坚持教学备课,每周还要坐车一个小时奔赴学校新校区给学生们上语言课。
关于她在学校间的传说却像每日的故事会一样在年轻一辈的学子间流传。据说学校有一次排练合唱,指挥按例让助手将乐曲的总谱分发到了大家手里,可一拿到谱子的人都傻了眼,这眼前熟悉的字母不知怎的都怪异地排列组合起来,一系列乱码般的排列让人不能卒读。乐池的人都开始躁动了起来,指挥开始还不相信有这样的怪事,当他自己拿着谱子仔细看时,也当场傻了眼。这个见惯了意大利语、法语、英语、德语的中年指挥,一向以博学多闻著称,可这次也搞不清眼前的乱码到底是哪国文字了。最后大家商议了半天,连夜便找到了郎先生。老先生一看便说道:"这是古拉丁文,你拿录音机来我录了给你,你再教他们吧。"而在此之前,根本没人知道老先生还会拉丁文。
又一次,是老先生担任一届声乐比赛的评委。现场一位歌手无论从声音技巧还是舞台形象来说都无可挑剔,在众人都要为他打出一个高分时,老先生又开了口。当然先是表扬,不过最后她还是提出了建议,从歌手刚才的表演中她看出了歌者并不明白自己所唱歌词的意思,以致动作与语言搭配混乱。当然这是细节,但对于一个日后要终生从事这项事业的人来说,她还是希望他能够严谨对待,加强学习。声乐是要通过声音和语言来表达情感的,旋律与歌词缺一不可,失掉了任何一方都会损伤声乐艺术作为表现人类精神家园的价值。
就像时间,过去与当下,走了的人与留下的人对于你生命的意义。肖老先生走的那年,郎先生没敢再回那个住了多年的老屋,许多人都曾担心她不能挺过这一关,先是父亲而后是最亲爱的丈夫。而一个月后,她又搬回了这间带着旧日气息的寓所。自古以来,人们都无法想象一位女性忍耐苦难所能达到的极限,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