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所谓的"淮南三吕"并非说的是曾任山西学政的吕凤歧,而是说的他家里的三个千金--吕慧如﹑吕美荪﹑吕碧城。而这其中的"三小姐"吕碧城在诗文上的造诣尤为突出,连与其父同时闻名于海内的著名才子范增祥在读到吕碧城年幼时的诗词时都不禁拍案叫绝。当旁人告诉他这些诗文皆出自一个十二岁少女的手笔时,他更惊讶得不敢相信。
出生于书香世家的吕碧城,从小秀外慧中,五岁能诗,七岁能画,十二岁便能作大山水丹青传于坊间,自小更深通音律,还能妙手制印。九岁时,便被同邑汪氏人家看上,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吕碧城便与汪家许下了娃娃亲。
吕碧城十二岁时,其父在京因病离世,其妻严氏便从京城赶回夫家的乡下处理祖产。因家中族人觊觎吕家的产业不愿外流,称严氏为继室,其所生的又都是女儿,以无权继承家产为由想打发掉这孤儿寡母,商量未果后又串通匪徒将严氏掳去幽禁。碧城虽年幼却胆识过人,在京城一听到母亲被掳走的消息,便以家侄女的身份向时任江苏布政使的樊樊山写信求助。
与吕家有世交的樊樊山出力协助她营救出了母亲。严氏虽然由此脱险,但毕竟一个弱质女流被一群男人掳去多日,在那个年代还是件有损名节的事,碧城的夫家汪氏便以此为由提出了退婚。其实真正让汪家有了退婚之念的是吕碧城的锋芒太露,小小年纪却显露出了超越男子的胆识,这让家风森严的汪家有了戒心,这样一个呼风唤雨不甘唯诺的小女子自然做不了汪家的贤妇。
吕凤歧虽有两子但都幼年早夭,随着吕父的过世,吕家门庭顿时衰微。汪家在这时退婚,严氏只有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在当年,女子被男方退婚简直是奇耻大辱的事件,汪家的婚变对吕碧城的一生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以致她虽在外春风得意,但每每与友人谈及旧事都还嗟叹不已。
吕碧城的婚约解除后,严氏便带着尚未成年的女儿投奔到时任塘沽盐运使的舅父严凤笙家中。十四岁的她由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尝遍了人生的世态炎凉辛酸苦辣,从小经历家变的遭遇让她对专制旧风无比痛恨,立志打破那困住旧式女子的樊笼。
虽然父亲撒手人寰后并没有给碧城留下半点财产,但深厚的家学渊源和幼年的私塾功底却让吕碧城的诗词创作尤为出众早熟。初来天津时,她只有十二岁,却以大幅水墨山水丹青惊艳四座。十五岁时所填的词便得到了同光派大诗人樊樊山的拍手赞叹,也是因为这个原委樊樊山才在其母严氏落难时鼎力相助。
吕碧城回到天津塘沽后受维新思想感染,便向舅父提出了去天津市内探访女学。其舅父是著名的守旧派人士,便极力阻拦并以脱离关系相威胁。未曾想碧城竟能孤身出走,独闯天下。
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
决意出走天津的吕碧城写了封信函,原本是寄给《大公报》秘书方君之夫人的,却阴差阳错地被时任《大公报》经理的英敛之读到了。此公慧眼识人,便修书一封力邀吕碧城赴津,始任《大公报》的助理编辑。
也正是英敛之的慧眼识珠将少女吕碧城的文章才华推到了时代的前沿。一时吕碧城的诗词文章屡见于报,她刚直率真的个性,大气雄浑的诗风被时人称为"女中丈夫"。"鉴湖女侠"秋瑾也慕名专程赴天津拜访吕碧城,虽然彼此只相处了四天,却结下了一生的姐妹情谊,这两位时代新女性的交往也成就了近代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本来秋瑾比吕碧城年长七岁,却以和碧城的相知相交为傲,原本两人都曾用碧城为号,但秋瑾因敬佩吕碧城的才华便主动退让,从此"碧城"之号为其专有。晚清泰斗章太炎的夫人也非常推崇吕碧城的才华,由此可见她年纪轻轻便名扬四海,实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才女、侠女。
更何况吕碧城还天生美艳,同时代的才女苏雪林就曾这样描述过碧城的美:身着新式孔雀羽衣的她竟艳如仙子一般。也许正是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女子,让众多须眉都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十九岁时吕碧城成为《大公报》的助理编辑,二十岁便当上了《大公报》的编辑兼主笔,四处鼓吹女子解放和女学的兴办。二十二岁她风姿飒爽地登上了北洋女子公学校长之位,这也是我国女性任此职务的第一人,一时国内便有了"到处咸推吕碧城"的盛况。
当年由北洋女子公学培养出的女子才俊,如郭隆真﹑邓颖超以及冯国璋的夫人周道如等都成了吕碧城麾下的得意门生。也正是吕碧城力主中国女学的建立,近代中国第一批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女性才得以成长。北洋女子公学名副其实地成为中国女权的第一个文化阵营。
当秋瑾在绍兴遇害时,吕碧城便用英文写下了《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了纽约、芝加哥等地大报上,一时舆论哗然。但国内风声正紧,竟无一人敢为秋瑾收敛尸首,也还是与秋瑾仅有四天之缘的吕碧城,力排众议甘愿冒死为友人安葬。这一大胆举动令曾力邀她担任机要秘书的大总统袁世凯也动了逮捕吕碧城的念头,但终因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又爱惜其才华,才没有立刻实施。
随着袁世凯称帝蓄谋的暴露,吕碧城愤然辞官离京移居上海。此时,她与外商合办的贸易公司仅两三年时间便聚集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由此可见她不仅是学识过人的女才子,同时还是位有着非凡经济头脑的女实业家。
可贵的是她虽有聚财的本领却一直都视财富为身外之物,做了三年贸易便放手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美术专业了,同时为上海《时报》做特约记者。她用一个受过传统教育同时又有着自我觉醒意识的新时代女性的眼光,记录了在美国发生的种种事件。四年的留学生涯既是对她前半生游侠生活的梳理总结,也算是封闭中的中国人借着她的慧眼利笔来远眺外面的世界吧。
结束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业后吕碧城又远赴欧洲游学七年,此间她曾两番周游世界,写下了无数游记诗词发表在上海的时报上,文章一出竟篇篇脍炙人口传诵一时。被时人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千金难买一碧城,倾城倾国成独绝
所谓的民国才女,闻名的不仅仅是她的才华,还有她才女特有的傲骨。年纪轻轻便锋芒毕露,又穿梭于文坛政界商业教育圈,而且竟能频频出彩事事得意,自然得意之下脾性里也有些难挡的刚愎骄浮之气。
当年一手栽培她的英敛之就曾记述道: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一文劝女教习不应妖艳招摇一段,以为其讥彼。便在《津报》上刊登了驳文,强词夺理欲盖弥彰。数日后,又与他来信,洋洋千言分辩。后又因小事更遂与对她有知遇之恩的英敛之绝交。她刚愎的个性也见于家族亲友间,她与二姐因细故失和,任是朋友一再劝和,她却以一言绝之:"不到黄泉毋相见也。"
回顾她的一生,特别是在吕碧城三十岁之前,所交往的男子中不乏高官巨贾,但以她傲人的才华和独绝的眼光来看,竟称"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
梁启超早她十一年出生且已有妻室,而胡适又生得太晚,整整小了她七岁。汪季新年岁太轻,王荣宝尚不错却亦有偶。被她提及过的男子都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其他的凡夫俗子便更不能打动她了。作为师长的严复也曾说:碧城心高气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吾常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渠意深不谓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其可叹也。
其实吕碧城从未声称过自己终身不嫁,可叹的是当年唯有被称为"民国第一美男子"的汪精卫算是与她才华匹配且年龄相仿又未曾娶妻,但汪精卫毕竟还是比她小了一岁,且因汪公子生就一副奶油小生相貌,便惹得已经历经沧桑的吕碧城误以为他比自己年轻许多,便又望而却步了。
这个美丽的误会曾为当年的文化人深引为憾,但回头来看,即使吕碧城当年真有勇气与汪精卫来一回"姐弟恋",但她骨子里的强"硬"与汪精卫骨子里的"软"弱相遇,恐怕长久下来也是勉强不得结果的。情感不曾交锋,反而成了保全她一世英名的幸事。
经历了家庭变故,政界波涛,1920年,机缘巧合之际,天台宗四十三代传人谛闲法师赴北京传法,碧城偈见谛闲法师,请求开示引导。谛闲法师答曰: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既知道还债辛苦,以后切不可再欠。听完这句禅机,她心中似乎有所悟,从此万缘放下,信佛食素。又过了十二年,她便正式出家为尼,法号宝莲。
就在她出家的十年间,法号宝莲的吕碧城两度周游列国,独行悟道。翻译了佛典无数,并将她早年从商的资产全部用作印经弘法,流行欧美数国。一代才女从此便淡出人们的视线,而在海外宝莲法师的名号却渐渐为远邦所瞩目。
清季翰林樊樊山如是概括了吕碧城的一生: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万金而不在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一代才女最终病逝于香港,享年六十一岁,尊其遗嘱将其骨灰和面为丸投入深海,肉身舍尽债也还完,一代风华终究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