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域外之镜中的留学生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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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边缘化的"弱国子民" (7)

尽管太宰治在《〈惜别〉之意图》的声明中充满了"中日亲善"的道德意味,但是他的创作实际仍然不时地对他的主观意图构成了颠覆。这段描写体现出太宰治对"支那人"的自卑感有很深的体察,但是也很明显地赋予青年鲁迅一种挥之不去的"弱国子民"的身份意识,使他不敢或者羞于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对鲁迅构成如此强大心理压力的,就是作为"他者"的日本的强大,在本土与异域、自我与他者之间,落后的边缘化的中国恰好成为了进步的日本的陪衬。太宰治虽然没有像一般日本人那样对中国留学生加以蔑视和丑化,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所谓道德的"洁白",但是因为小说《惜别》本身是应日本内阁情报局与日本文学报国会的要求而创作的,所以终究与判断的"独立"有着不小的距离,或者说,日本总体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心理,仍在一定程度上潜在地左右着作者的独立判断。他所建构出来的日本进步的神话和对于中国落后的暗示,终不脱"御用小说"、"国策小说"的性质,有着明显的为政治服务、归顺主流意识形态的倾向。

在当时国际秩序中,中国是弱国,而在这个信奉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世界上,中国留学生在域外受到歧视也就不足为奇了。需要指出的是,留日学生如此,留学欧美的中国学子也未能幸免。尽管在容闳的《西学东渐记》、李恩富的《我的中国童年》,以及蒋梦麟的《西潮》中,对美国人的热情友好都作了相当感激的记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人对中国人普遍友好而没有丝毫的歧视。由于中国和西方在"传统"与"现代"发展进程上的错位、在生活方式上的巨大差异以及文化观念上难以逾越的鸿沟,中国学子在实际生活中面临着难以破解的困境。再加上西方人因为优越感而产生的傲慢与偏见,给予中国留学生的刺激实不容小觑。

佚名的小说《苦学生》叙述了中国学子黄孙前往美利坚求学,在这片新大陆上备受"他者"的歧视,海关警察一味与他为难,同班学子排斥他兼工兼读,诋毁他是"穷汉"、"苦力"、"乞丐"和"叫化子",甚至拒绝与他同窗共读。诚如黄孙所感慨的,"黄色种中,像我们华人,在美人的眼里,是地球极贱的人种,故此不容分享种种的权利"。但是黄孙在第一代旅美华人华盛先生的帮助下,终于以优异成绩完成学业。小说以"黄孙"和"华盛"来对人物进行命名,背后民族国家的意味是不难体会到的。所谓"黄孙",指的是黄种人(以中国为代表)的子孙;所谓"华盛",寓意着华人的繁荣昌盛。"黄孙"以优异成绩毕业,最终实现了华丽转身,为民族国家扬眉吐气,争光添彩。

1924年3月25日,美国珂泉大学出版的《The Colorado College Tiger》上发表了一首题为《支那佬》的诗歌,对中国学生进行了污蔑和挑衅。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在你那面具般的面孔背后,

什么样的思想掠过你的脑海?

在你总是咧嘴而笑的时候,

是在嘲笑我们?

嘲笑我们的思维方式?

你眼中那渺茫的目光

是狡诈?

是罪恶?

抑或仅仅是智慧?

你是否明白我们所说的一切?

抑或你正苦思着沿袭至今的

什么观念?

当我们谈论女权的时候,

我喜欢观察你的表情。

愤世嫉俗的人!

"无聊之徒",但是我要问你:

你宁愿坚持你们的方块字,

也不接受我们的现代符号?

宁愿穿绣花的绸缎

也不喜欢我们的花呢?

宁愿苹果似的微笑,

也不要"敞开心扉"?

宁愿喝茶也不饮酒?

我觉得你脸上的笑容

像是古人看幼儿学步时的微笑?

无论那是什么,

你都使我迷惑。

面对这首充满歧视和轻蔑意味的诗歌,闻一多和梁实秋都气愤不已,并且给予了有力的回击。梁实秋写了《"支那人"的答复》,闻一多写了《另一个"支那人"的回答》,两首诗同时发表在后一期的《The Colorado College Tiger》上,除了给挑衅者以回击之外,还"引起全校师生的注意,尤其是一多那首功力雄厚词藻丰赡,不能不使美国小子叹服"。

梁实秋曾经说过:"他们(美国人)有他们的优越感,在民族的偏见上可能比欧洲人还要表现得强烈些,其表现的方式有时是直截了当的侮辱,有时是冷峻的保持距离,有时是高傲的施予怜悯。"美国珂泉大学举行毕业典礼时,按照学校的传统惯例,须是毕业生一男一女组合在一起,一双一双的排成纵队走上台领取毕业文凭。而梁实秋毕业的那一年,包括他在内中国留学生共有六个人毕业,但是美国女生没有一个愿意和他们组合成对完成这一仪式。学校当局煞费苦心,却无计可施,最终只能改弦易辙,让六个中国毕业生自行排成三对,走在行列的前头。平时因为"弱国子民"受到美国人的歧视,在毕业仪式上还经历了"最后的蒙羞",这件事对梁实秋刺激很大,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性情平和的梁实秋曾写过一篇金刚怒目似的小说《公理》,也可以印证这种在域外遭受"弱国子民"歧视和贬抑的问题。小说叙述三个中国留学生在一个春假的午后驾车到丹佛游玩,吃中国饭,解乡思愁。孰料节外生枝,在路上不小心与另外一辆汽车相撞。本来中国学子是无辜的,但是因为他们是中国身份,于是傲慢的警察就"胡涂官判断葫芦案",武断轻率地判定他们违规。当中国学子据理力争时,美国警察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和质疑,结果反而更坏,其中驾车的中国学子遭到监禁。在无可奈何中,中国学子只好主动认罚款,救出同伴,铩羽而归。小说题名为《公理》,其实包含着一种反讽意味,对于"弱国子民"的中国留学生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公理可言。

闻一多曾经在留美通信中痛陈自己在美国的遭遇:"且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也,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于家人围炉絮语,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国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闻一多在家书中出言如此愤激,可以想见美国人对于中国学子歧视、贬抑和伤害程度有多深了。

本书以留日学子的创作为中心,之所以把留学欧美的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纳入考察的视野之内,是因为他们在书写内容、创作倾向和叙事风格上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可以作为一个谱系来进行分析。理查德·卡尼说过:"受害者的历史需要一种记忆的方式,但不是纪念英雄和神明那种仪式化的方式。被征服者的'弱势叙事'(Little narratives)与胜利者的'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在我看来,那些叙事性记忆的'道德家'似乎没有完全认识到对痛苦的怀念与对光荣的纪念一样需要被感受。"摒弃留学日本和留学欧美的中国学子叙事空间的藩篱,正视他们作为"弱势叙事"相同的感受,所以就将二者合并在一起进行梳理和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