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域外之镜中的留学生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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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国的白马王子(1)

引言

甲午战争之后,日本把中国人视为"弱国子民",对中国人表示了无以复加的轻蔑和贬抑。对这一不容忽视和回避的历史事实,当时中国留日作家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进行了书写和揭示。但是,作为对这一刚性书写的反动,陶晶孙的小说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观。

陶晶孙个人在东瀛的体验并非像绝大多数中国留日作家那样苛酷,他的多才多艺颇得日本女性的青睐(在现实婚姻中他就娶了日本女性佐藤操为妻),再加上国家意识和民族立场的发酵,所以,陶晶孙颠覆和解构了刻板的"弱国子民"的书写模式,他笔下的中国留学生成为了东瀛女性热烈追求和崇拜的"白马王子"。

但是陶晶孙身上又存在着解不开的矛盾: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具有鲜明的国家意识和民族立场;因为自幼留学日本,他对日本文化具有更大的认同感。这体现在他的小说中,使得他的小说既具有明确的中国立场和个人身份意识,但是又"反认他乡是故乡",在文化价值取向上存在着向日本皈依的趋势。

陶晶孙虽然隶属于创造社,并且是早期创造社的重要成员,但是他的创作和创造社中其他人不同,除开文化价值取向上的区别之外,还有小说风格上的差异。长期留学日本,母语生疏,而日语表达却得心应手,因此他的小说东洋风十足,读起来颇像"硬译"的日本小说。

第一节"东瀛女儿国"里的"贾宝玉"

一、"齐人之福"模式

在中国现代留日作家的创作中,日本女性所呈现出来的面孔各不相同,而与之相对应的中国留学生形象也迥然有别。在平江不肖生的《留东外史》中,日本女性大都被渲染得"骚风凛凛,淫气腾腾",难以摆脱被"妓女化"的命运;而中国留学生也乐得在这"游仙窟"里恣意寻欢作乐,成为令人不齿的"嫖客"。在郁达夫的笔下,日本女性如同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雅努斯(Janus),一方面是令人绝望的"恶之花",另一方面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高在上的"女神";与之相对应的中国留学生则成为了深受其苦、充满了自卑情结的"弱国子民"。在平江不肖生的笔下体现出了强烈的"大中华"意识和矮化、丑化日本的倾向;而郁达夫则"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把日本形象抬得很高,中国学子对于日本女性大都取一种仰视的姿态。

法国文论家保尔·利科曾经"把各种传统的形象想象理论归结为两条轴:在客体方面,是在场和缺席轴;在主体方面,是迷恋意识和批判意识轴"。所谓客体轴的两端,其实就是"再现式想象"和"创造性想象";而主体轴上的变化则由信仰的程度来调节,当批判意识为零时,在迷恋的心态下异国形象被美化,形象与现实相混并且被视为现实,而在此轴的另外一端,迷恋意识渐趋淡薄,想象就成为了对现实进行批判的工具。根据这一理论,可以说,平江不肖生和郁达夫笔下的日本女性形象分别处于"批判"和"迷恋"的两极,他们不是过"左"就是过"右",并没有真正反映出日本女性的风情,同时也导致了他们笔下的中国留学生的形象也走向了偏执和变形。

在留日文学中,陶晶孙的创作可以说是一个"另类",因为只有他才把东洋的风土人情真实地表达出来,尤其是把日本女性的万种风情表达得惟妙惟肖,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画廊中一个特殊的存在。陶晶孙笔下的中国籍留学生,既不同于平江不肖生《留东外史》中颓废、糜烂的"嫖客"形象,也不同于郁达夫笔下处于性的饥渴和爱的匮乏状态下的"弱国子民"形象。相反,在他众多的小说中塑造了一个"东瀛女儿国",其中日本男性基本上处于缺席状态,只有中国留学生厕身其间,由于在跨国情场上没有竞争对手,中国学子在与日本女性的交往中总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深得日本女性的青睐和爱慕,成为了"东瀛女儿国"里的贾宝玉。

陶晶孙的小说大都以"晶孙"和"无量君"为主人公进行叙事,他们凭着乖巧玲珑的性格和超群出众的音乐才华,除了在极个别的场合偶尔有一点微小的失意之外,虽然身为中国学子,但"在日本人的乘汽车的阶级间交际",周旋于日本上流社会,颇得日本的太太、小姐和女学生们的喜爱和欢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日本的异性主动示好,都有他的女朋友。而正因为性格软弱、情绪伤感,有着明显的女性化倾向和阴柔色彩,他与温顺的东瀛女子相处,堪称珠联璧合,得其所哉。

陶晶孙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东瀛女儿国",中国留学生犹如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成为了这个"国度"里唯一的男性。他和众多日本女性之间的关系,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一男两女的"齐人之福"模式语出《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后来在中国文化中把一夫一妻一妾的美满组合称为"齐人之福"。;一种是"俄狄浦斯"模式。前者是两个女性(主要为日本女性)围绕着并且钟情于中国留学生"晶孙"或"无量君",而中国学子在她们中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后者是性格柔弱的中国留学生受到年龄较长的或者心理更加成熟、性格更加刚强的日本女性的喜爱和呵护,而他对于她们既有依恋,也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形成一种弗洛伊德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

在小说《暑假》中,中国留学生"晶孙"受日本少女爱丽的邀请,到逗子海滨度暑假,从而得以入住她的亲戚--一位日本海军军医的家里。女主人十分热爱音乐,虽然已是一个十岁男孩的母亲,但是依然显得年轻娇美。丈夫因为工作关系常常不在家里,所以她平时颇觉冷清寂寞。中国留学生"晶孙"的到来让她感到分外欣喜,尤其是当"晶孙"弹钢琴时,"夫人常常要送她的媚视向他,夫人听他的音乐,凝听自己不甚会弹的钢琴里,会发那种音乐;她被他眩惑了,她只会赞叹了。她看着他的手指的一个微动也要赞美了。不过她在年轻处女爱丽的面前又不能呈什么动作"。夫人对"晶孙"非常优待,他心里甚至觉得这种待遇太"过分"了;但是对"晶孙"同样满怀爱恋的爱丽对夫人的举动却是别样一种理解,她"好像在感谢夫人的一切优待都是代替她做的满足"。在这爱的乐园里,"他成了这两个女性的珠玉,没有不安也没有不和",在两个日本女性之间"诗意地栖居",如刘晨、阮肇入天台一般,"烂若舒锦,无处不佳",过着神仙一般的快乐日子,小说这样写道:

他呢,他连他应该把什么样的好意给两人,都不能想了,他没有思考的工夫了。夫人也很趁心他了,夫人的有力的魅力里,他自然要被拉了进去,而他对爱丽又是--

所以他成了极淡泊的宾客,他替夫人弹许多他所记得的钢琴曲,又会教法国话给A--夫人的男儿,--又会同爱丽作无言的散步。

在这里,中国学子"晶孙"在两个多情的日本女性中间周旋,貌似不即不离,实则相互间心有灵犀;貌似笃定淡泊,实则绚丽之极。正印证了中国古代两句诗词:"道是无晴却有晴","情到深时情转薄"。

郁达夫曾经说过:"有智识的中上流日本国民,对中国留学生,原也在十分的笼络,但笑里藏刀。"所以尽管"有许多中国人也走进过日本的上流人家受他们的优待,只是大都也不过他们一时弄弄中国人,试试优待,试试中日亲善罢了"。而"晶孙"能够超越这种命运,"仿佛中世纪的游历者,在这儿得她们真心的优待,是很快活的事体"。

不过,中国留学生"晶孙"深获东瀛女子的芳心和"优待",是与他出色的音乐才华分不开的,或者说他以音乐作为利器,彻底征服了东瀛女性。在日本文化中有着"爱美"和"尚艺"的传统,对身怀绝技的艺人向来崇敬有加,尤其是日本女性对于艺术家的崇拜更是不遗余力。也许身为日本女性的鸠山安子的话可以作为一个有力的佐证:"日本女子的心理,除了下等无知识的不说,凡是中上等的女子,最敬重两种人:一种是具有绝高技艺的人,如狩野守信的画龙,本因坊秀哉的围棋,云右卫门的浪花节;一种是有特殊性质,或任侠,或尚武,虽下贱无赖如积贼电小僧,大盗云龙,因有特殊性质,也能博得一般有好奇心的女子的欢迎。"日本作为一个岛国,民族单一,虽然有着狭隘排外的岛国根性,但是"爱美"和"尚艺"的原则仍适合于对待身为"他者"的艺人,尤其是当这个艺人掌握了精湛的技艺并且已经充分"日本化"了的时候。

正因为如此,所以中国留学生"晶孙"才能够凭借出色的音乐才华在日本女性中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享受刘阮天台之乐。甚至当开学临近,他必须要离开逗子回S市上学的时候,夫人都对他殷勤挽留:"C先生的大学还可以耽搁一阵罢,请你住到秋风将来的时候好罢。"尽管他也很留恋和犹豫,但是在"现实原则"的约束下,只得陪同爱丽一起回去,于是依依惜别。而当他蓦然回首时,"夫人好像很冷清,他举手返答夫人的手巾"。他们那份不舍之情,正如《孔雀东南飞》所描述的:"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小说《暑假》中的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说有着作者自身的影子,凝聚着作者的自我想象。20世纪初,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在日本十分流行,日本的"私小说"就是在自然主义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小说流派,该派作家注重以自身生活经历的琐事为创作题材,大胆描写灵与肉的冲突,并喜欢对人物进行心理剖析,充满了感伤悲哀的色彩。创造社作家所主张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虽然承祧于法郎士,但是无疑与日本"私小说"也有渊源关系。陶晶孙留学日本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私小说"的影响,他的小说具有鲜明的"自叙传"特征,从中可以朦胧地看出他生活的实际状态和原型。

在《暑假》中,主人公名为"晶孙",单从名字上看就和作者"陶晶孙"的名字接近,既能给人以暗示,也很能够引发人们的联想。而主人公所具有的音乐才华,也正是作者自己的特长所在。关于陶晶孙具有音乐才能,可以找到很多证据支持。郑伯奇曾经说过:"在创造社初期几个同人中,他的艺术才能最丰,而这才能又是多方面的。他能写作,他又通音乐;他对于美术有理解,他又能自己设计建筑;他是学医的,他又能观测天文。"另外,他还曾在夏衍主编的《艺术》创刊号上发表了《舞台效果与音响》等论文,还为经过改编的德国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剧中的《摇篮曲》谱了曲,并在该剧上演时负责舞台效果。

在小说《音乐会小曲·秋》中,中国留学生H收到一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而入场之后不期与先前认识的A女士联席,故人相逢,重叙旧情,两人状甚亲密。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却被另外一双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就是匿名送票人Muff夫人。H虽然身在异国,但是因为"女朋友太多了",所以不能够断定票是谁送的。而Muff夫人之所以送票,则是为了"要看一看还在醉心于她的文章的他";之所以采取匿名的方式,乃是因为她的丈夫于音乐会时将在场的缘故。

颇有意味的是Muff夫人弄巧成拙、成就他人重温旧情时的酸楚心态。当她看到H和A女士两人亲密耳语时,首先是感到事情太不凑巧了,而这种不凑巧恰恰成就了他人的好事,反而更加遮蔽了自己的存在。"那位女士是他的夫人么?可是票是我寄给他的,他怎的这样凑巧,会弄到那连接的号码!?"接着就产生了强烈的醋意和莫名的怨怼,甚至有着强烈的要把H 从情敌手中夺回来的冲动,"我寄去的票子反弄到他们一同去,真可算倒了运了。我真是--我要对她去说:'H是我从前的情人!'唉,这真倒运!" 虽然Muff的理性最终战胜了感情的冲动,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但是H 和A女士的"亲密接触"却深深地刺激了她,当"她看见A女士把嘴放在H的耳边时,不意之中发起声音来了",这一异常的举动,也引起了Muff夫人丈夫的警觉,他也在二层阶上"向下面看了",好在Muff夫人只是暧昧地说了一句:"是H,你看!",并且不失时机地向她丈夫撒了个"极辉亮的娇态",才掩饰住自己的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