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种自我心理安慰所产生的力量并不能持久,胡友松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动摇。这种动摇一旦流露出来,在单位里就很难得到同情和支持——我们都在干这行活儿,你却偏不喜欢,你这不是自命不凡,不愿与我们为伍吗?单位领导当然还不仅仅分析到这样的程度:这人怕艰苦工作,缺乏革命自觉性。人嘛,都应该是革命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革命要把你拧在这里,你却为何有二心?这样的人当然不能迁就,不可重用,必须改造。
胡友松一开始走向社会,参加工作,就受到“革命熔炉”的锤炼,就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
天下许多人,八小时以内是不愉快的,然而八小时之外,却有温暖、有愉悦,也有欢乐,这种调节和补偿,大概总还能让人勉强把现状维持下去,胡友松倒霉的是,八小时以外的日子,甚至比八小时以内更为痛苦,更为伤心。
养母自从将她带到北京后,对她就日趋刻薄,日趋严厉。当初抱养她时,盼这小女孩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不说“望女成凤”,至少也希望她能成为个依靠,可人间的事总那么情随事迁,情随时迁。这小女孩一天天长大,果然出落得漂亮大方,聪明伶俐了,她又深怕她翅膀长硬,远走高飞,翻脸不认人。当然,老女人的心里知道这只凤凰迟早要飞,但她却不肯让她那么便宜地飞了,她要死死地拴着,狠狠地榨取。
胡友松从护士学校毕业刚参加工作时,每月只有30多元工资,她从中拿出15元交给养母,自己吃穿用只留下20来元钱。她觉得这也应该,报答养育之恩嘛,天经地义。这15元,对胡友松来说,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可养母不满意,整天嚷着要她多给些。胡友松节假日回家吃餐饭,养母凶狠狠夺她的饭碗。胡友松是孺弱,是忍让,还是爱面子,怕家丑外扬?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没有过多地与养母顶撞。她克己退步,把每月给养母的钱增到20元。
照说,养母应该知足,应该体谅女儿的艰辛。可是,胡友松的退让,犹如抱薪救火。养母依旧恶狠狠地对她,除继续夺饭碗外,还惨无人道地折磨胡友松。她白日里无所事事,与人鬼混,夜里却吵得胡友松坐卧不安。胡友松白天的工作并不惬意,离开单位回到家里,本想静下来,好好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沉淀一下烦恼,消除一下苦闷,可养母却偏不让她安宁。那老女人夜间特有精力,她寻衅骂人,借题发挥,若胡友松克制不理,她便敲盆砸碗,闹得鸡犬不宁。
那天夜里,胡友松实在困了,肉长成的人不是铁做的机器,她已经整整一星期没得睡个安然觉了。亮灯之后,养母依旧在骂,什么污秽不堪入耳的语言几乎让她骂尽,胡友松只是不理,一头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养母敲东西,拍桌打凳,她全然不知。极度的疲劳使她酣睡如泥。养母吵嚷到半夜,见胡友松居然若无其事地睡在床上,事不得逞,恼怒渐盛。于是,干脆冲过去扯起胡友松的辫子,提起她的头往墙上直撞。胡友松被养母这野蛮之举吓得大哭起来,从养母那双吐着凶光恶火的眼里,她以为养母是要对她下毒手了,于是,用带哭的声音,大喊救命。
半夜三更的小胡同里忽然传出呼救声,邻里闻声赶来,踢开胡友松家的门,一副惨状显现在人们眼前:胡友松披头散发,两眼红肿;而其养母却气势汹汹,咬牙切齿……人们对这位张宗昌的姨太太的为人早有所闻,今得见她如此惨无人道,众口一词指责了她。可老女人满不在乎:天下谁家没打过自己的女儿,犯得着你们狗扑耗子——多管闲事!
老女人大概不懂得法律,可法律不会原谅那些不懂得法律的人。派出所的人来了,他们“接”走了她——一个年近60还那么狂肆的老女人。
胡友松却走出了这个实际上已成为她的“泪水盆”的家庭。那天夜里,北风夹着细雨,纷纷扬扬,昏黄无力的路灯,被缠裹得似有似无。街上极少行人。偶尔有一两个穿着棉衣披着雨披的骑自行车的人匆匆而过,也都目不斜视,恨不得赶快回到家里,避开这令人难耐的寒风冷雨世界。可胡友松穿着一件单衣,一双浅口布鞋,踯躅在小胡同人家的矮檐下。刚走出家门时,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太冷,离开了那个人情比冰还冷的家,她觉得外面似乎要温暖些。可是,冰毕竟不是水,单衣终究不耐寒。十几分钟之后,她全身被冷雨飘湿,寒风似鞭,抽得她直发抖。冷雨和热泪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她那双即便在痛苦和忧伤时也显得美丽动人的眼睛。举目无亲,人间无爱,如此痛苦地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她牙一咬,大步向什刹海走去。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入口,走不远便有一个临水的高坎,她可以在那里举身赴清池。人,大不了一死;人,终究一死。死在这皇宫附近的什刹海里,也是一种自慰啊!
气冲冲,怨沉沉,胡友松那双穿着湿布鞋的脚,也那么匆匆地要去叩开地狱的大门。真庆幸,此刻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巡夜的,从家住的景山西街小胡同,到什刹海并不太远。也许因为胡友松的头被养母撞晕,她此刻似乎把一切都忘了。医院里那个聪明能干偏被人歧视的右派,难道没有气、没有怨?他为什么那么顽强地活着?还有,那20年前倒在日本侵略者罪恶的炸弹下的生身父母和同胞弟弟,临死前虽然来不及说一句话,难道他们不希望这个十分不幸的家庭也还能留下一根独苗?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八女投江,可那是何等壮烈之举!就是《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的“举身赴清池”,也是以身殉情,表示对封建礼教的抗议啊!胡友松不是不知道这些,可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些,她只恨自己的脚步太慢,她以为什刹海,便是她解除痛苦的天堂!
是夜的风雨缠裹着她的脚步,还是从小胡同到什刹海的路确实不近,十来分钟,她只走了一小段。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老妇人,穿着件大雨衣,怀里抱着个小孩,像是从医院里回家,脚步也那么匆忙。老人见胡友松衣衫单薄,周身透湿行进在雨中,断定是出了什么事,便迎上去把她拦住。
“姑娘,您,怎么啦?这冷的夜!”
胡友松抬眼看看老人,慈祥善良的脸上,挂着一串关切的问号。但她没有回答老人的问话,一扭身,要继续往前走。
“呃,姑娘,同志……”胡友松的举动,使老人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姑娘准是遇上了不幸,蒙受了痛苦和屈辱,她决心要弄个明白,于是又迎上去,阻住胡友松的去路,“您一定有什么心事,天这么冷,您到哪里去呢?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先到我家歇歇,换身衣服吧!”
天下总还有好人,人间总还有爱!胡友松见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抱着个小孩,在风雨中一次又一次关心地询问,心,终于软下来。她用已经透湿的衣袖,揩了揩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着的眼睛,想定神看看眼前这位老人,可激动的泪水不住涌出来,比原先更加模糊不清了。朦胧中,她似乎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位老人,有点像她残存在记忆中的亲妈妈。
“伯母!”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人把她带到家里,让她换了衣服,给她做了夜宵,问明了原因,苦口婆心地劝她再不要起轻生愚念。
胡友松一场伤心的痛苦之后,总算被老人劝住了。那天夜里,她便睡在老人家,因为浇了冷雨,发起烧来,迷迷糊糊没有睡稳,眼前老出现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的形象。
那以后,胡友松搬到医院,住进了集体宿舍。她下决心,要和养母脱离关系。可是,养母哪肯放过她。养女长大了,该是收获季节了,不说养育之恩,就是饭米房租钱,也够你还半辈子啊!所以,每逢胡友松发工资的日子,她便同神话里的魔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胡友松跟前。钱、钱、钱!索债般少不得半分。她年轻时进过会馆,习得些武功,只轻轻拧一把,胡友松也得喊天叫地。胡友松见她,像是见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以至在梦魂中,也要被她吓出一身冷汗。
李宗仁听罢妻子含着泪叙述的这一段辛酸史,心里禁不住一阵颤震。他一面用气愤得有些颤抖的手,给妻子揩擦脸上的眼泪,一面说:“这些事,你过去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人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也真能忍耐。若梅,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加喜欢你了。那个老家伙,日后再不要理睬她。现在我们中国搞文化大革命了,到处乱得很,许多事无人管。我们当然不知道毛主席是怎样安排的。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要去起诉她,让公安部门抓她去坐班房!”
胡友松向李宗仁说了梦,又说了这一段往事,鲠骨已吐,心里总算轻松了许多。她双手攀着丈夫的脖子,从床上坐起来,低头见自己的大红软缎睡衣的纽扣几乎全都在恶梦中挣脱,那惨白的脸,才一下子变得绯红。她一边羞赧地扣着纽扣,一边对丈夫说:“德公,我刚才什么也吃不下,现在倒有点饿了。”
“好,我马上给你冲杯荷兰牛奶,包里还有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巧克力夹心饼干。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叫陈贵收拾在包里带来的。”
“您真好,您真好!”胡友松一头倒在李宗仁怀里,呜呜地,不知是哭,还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