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黄昏:李宗仁和胡友松的生死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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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海水与沙滩3

北戴河海滨的夜风,即使是在夏天,也相当凉爽。李宗仁穿着件短袖衬衫,漫步在离别墅不远的海滩上。海浪不时涌过脚背,打湿了他那双包头的皮凉鞋,他却全然没有介意。夜的大海是一片什么也说不清楚的黑乎乎的天地,只有海浪有节奏的低吟,在提醒人们回头是岸。李宗仁走得很慢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也没去思考。大至国事,小至家事,这时候,一切都不用他多虑了,他只怕眼前的一切是一场梦,而一年半以前,连这样的梦他都不敢做哟!

“咕咕!”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有只鸥鸟叫,李宗仁小吃了一惊。他忽然感到有些寒意,不独因为这声鸟鸣,还有夜风,凉爽得让人感到有些过分。他想起没有出门的妻子,想到应该回去陪她。蜜月嘛,就该形影不离才是,不要冷落了她。他转身朝别墅那边大步走去。

一进门,他便听到卧室里传来一阵隐约的哭泣声,心里不由一惊:若梅怎么了?因为我没叫她出去散步?还是受了什么委屈?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哭呢?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走进卧室。

“若梅,若梅,你怎么了?”他一边呼喊着,一边拧亮顶灯和壁灯。只见胡友松躺在床上,眼角挂着泪珠。

“你怎么了?快说呀!”李宗仁坐在床边,推着摇着妻子。

胡友松这才睁开眼睛,见李宗仁坐在身边,娇声说:“我梦见我那养母了,她问我要钱,我说我每月都寄给她了,她硬说没收到,便把我推下海里了。海里真有水猴,都来抓我,可在水里我跑也跑不动,游也游不动,吓死我了!”

“快醒醒,快醒醒,别怕,那是梦啊!”李宗仁用手帕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又帮她轻轻地边揉胸口,边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那养母也真狠啊!我们结婚后不是给过她200元钱吗?不到一个月工夫,又讨起债来了。”

“别说她了,贪得无厌,没有人性的坏女人!”胡友松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结婚前和结婚后,她都向李宗仁谈过养母的事,但她深怕李宗仁太生气不敢讲得那么详尽,那么淋漓尽致。李宗仁只知道她养母对她不好,常问她要钱,却不知道更多的详情。

“若梅,不要再伤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结婚了,她再不敢欺负你了!”李宗仁觉得妻子哭的时候,越发显得年轻漂亮。他俯下身去,轻轻地给她一个吻,像父亲亲昵撒娇的女孩子似的,给她心灵的安慰。

胡友松趁势搂着李宗仁的脖子,用那双含着梦泪的晶亮的大眼,深情地凝视着眼前这位慈父般的丈夫,禁不住向他倾吐了她以往无人可倾吐只好默默忍受着的辛酸——

北平解放的时候,胡友松10岁。杀害她父母亲人的日本鬼子早投降了,腐败无能的国民党反动派也逃到台湾去了。北平改成了北京,成了新中国的首都。胡友松自1947年随养母迁居到北京后,已经辍学两年多,见邻里的小朋友背着书包上了学,她怎么能不心痒痒的呢!可养母不打算让她再念书,供她念书,不仅让她白吃饭,还得帮她交学费钱啊!本就无亲无故的,四岁接养过来,五六年的心血汗水和耗费,总算把胡友松拉扯成个有些用场的小丽人。如今解放了,钱不及以往那么好弄,哪还能让她再念书呢!再说,书念多了,翅膀硬了,远走高飞,我这南京孤儿院的闹剧不是白演了,这五六年来的心血汗水和银钱,不是白搭了吗?养母要她去做小生意,打小工,可胡友松想念书。她把邻居小朋友的课本借来,用纸片抄哇写呀,凭着她在南京上了两年多小学的底子,硬是把小学的功课啃了下来。邻里和居委会的人见胡友松想上学,也多次劝说她养母送她上学。养母不得已让她去报考了中学。她估摸胡友松小学课程都没学完,怎么也考不上中学,到那时,是你自己考不上,便可以顺水推舟了。谁知这胡友松凭着两年多的小学底子,一举考上了北京女子一中。那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在北京,女孩子都想往女一中考。

在女一中里,她开始向同学、老师暴露她那孤儿的身份,诉说她的仇和苦。学校很同情她,给她助学金,让她在学校里吃饭。可是,养母还是不甘心。话说不回来吃饭,节假日还得回来吃,而且胡友松只有这个家,只有这个亲人,所以,还得天天回来睡觉。养母每每给她脸色看,常常恶语相骂,声言要她滚蛋。可胡友松哪日在同学家过夜或是回得晚些,她又惶惶然若有所失:“是我把你这小人儿带养大的,本钱还没扳回来呢,就想逃吗?”养母带着这种矛盾的心理对付胡友松,胡友松好像被推进了风箱的老鼠,左右为难,两头受气。从小缺乏母爱,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胡友松本就养成了一种虚惶无着的心态,养母每每在胡友松面前把社会说得复杂而可怕,胡友松也害怕失去养母这把不成体统,但毕竟还能勉强遮风避雨的伞。就这样,胡友松在痛苦的忍耐中,度过了三年初中的学习时光。

1957年,胡友松顺利地考上了高中。那年月,一般平头百姓,要供养一个高中生,已非易事,便何况上了高中若不上大学,岂不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胡友松想深造,她以为三年初中熬过来了,再熬三年又何妨?可是,正当她跨进高中的门坎时,本就矛矛盾盾,别别扭扭的家,屋漏又遭连夜雨——养母的私人接生工作不仅被取缔,而且被划为右派分子。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打击,使得养母气急败坏地虐待胡友松。她无端生气,总阴沉着脸,随意夺胡友松的饭碗,肆意殴打,欺凌,以至胡友松有时不得不饿着肚子上课,含着眼泪考试。她成了学校里最少笑声的小姑娘,成了一个被夺走了天真和欢乐的“小罪人”!

那天下午下完最后一节课,班主任把胡友松找去,塞给她一把糖,怜爱地抚摸着这位17岁的少女的头,沉重地说:“胡友松,你上高中已经快半个学期了,学习成绩还可以,按理说念完高中没什么问题。可就你养母眼下的情况,除非有很多积蓄,不然是无法供你念书的了。你还是改上中专去吧,三年后便可自食其力了。”

“老师,我不能念完大学,不能走完一个青年学生应该走完的路,心里太难过了!”胡友松懂得老师的一番好意,可她怎么舍得抛弃自己的理想?

“你要面对现实,现实是无情的!”老师的话语简直像是审判长的判决。

胡友松使劲用牙齿咬住嘴唇,但眼角还是滚出了一串泪珠。

“你身体比较单薄,体力也不大好,不太适合念工科中专,还是上护士学校吧!不管你意愿如何,我看你比较适合做医务工作。”老师没等胡友松回心转意,又亮出了第二道底牌。

“老师,您,您说,我,去哪个学校好呢!”胡友松终于无可奈何地撤下了坚固的防线。

“你同意我的意见了?”

“嗯!”

“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我设法让你进北京市第三护士学校去。那是一所高级中专,三年半学制,既可学高中的基础课程,又可掌握一门赖以谋生的专业技术。”

“那就听您的吧!”

“……”

老师再没作声,胡友松也再没说话。他们默默在办公室里坐了十来分钟,直到放学铃声响起,胡友松才用抖抖的手,攥着老师送的那把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办公室。

胡友松不知道护士学校这三年多是怎样过来的。护士学校的日子总要比高中轻松些,功课不重,但她最怕去参观和学习实物解剖,也害怕血淋淋的外伤急救。是不是因为四岁时亲人都倒在血泊里,她受过太大的刺激,所以从小在心灵里就最怕死人,害怕血?天哪,这是注定要跟血打交道的护士学科啊!胡友松硬着头皮学下去,因为重新回到普通高中或是再改专业,在当时条件下,已属水中捞月。天下虽然道路纵横,然而命运之神却并不那么宽容,它不允许选择,甚至不允许退却。

结核病医院的名称让人听起来就有些害怕,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传染病啊!胡友松却运交华盖,偏又给她派上了。当然,她只得去,只得服从,饭碗啊,你不去奈何!从娘肚子里坠地20年,第一次领到用自己劳动换来的工资,吃到用自己汗水换来的饭,哪怕这碗饭再苦再涩,也自觉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