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北京,照说清晨起来在庭院里走走,吸吮一番茉莉和玫瑰的芳馨,是很爽神的。白露节了,天气也应该渐渐凉爽起来。可是1966年的北京初秋,天气却有些反常。晨起就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得像缺了氧。
一连三天,李宗仁早早就起了床,独自一人到楼下的院子里,默默地绕着葡萄架走三圈,然后坐在葡萄架下的一张石凳上。不言不语,一坐就是半个小时。
胡友松知道他这段时间心里很纳闷,很难过,总想找些什么由头来逗趣逗趣,可李宗仁只那么郁郁地坐着,有时简直像一尊雕塑。
那天设家宴请沈醉来叙谈之后,北京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愈演愈烈。老友故旧之间,来往益疏。虽说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文化大革命”,谁也不知道事态将如何发展,将来会出现什么情形,只知道这是一场“阶级大搏斗”。共产党要消灭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于是,一个个都提心吊胆地度日,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斗到自己头上。
秘书陈贵已明确告诉他:今后不能随便请客吃饭,钱也不能随便支取。所以,偶尔有老友故旧来,也只能是清茶一杯相待,而且每每到了进餐时间,就得婉转地下逐客令。李宗仁觉得这样的日子太难过,太不自在。回国刚一年多,国内的情况变化太大,一切都出乎意料。
前几天老友黄琪翔独自一人匆匆而来,脸色菜黄,像得了一场大病。在二楼小客厅里,他悄悄地把家里被红卫兵抄劫的事,告诉了李宗仁——
那天,一群身强力壮戴着红袖章,穿着黄军装的红卫兵,突然冲进大方巷黄宅,不容分说地要黄琪翔跪下,一个红卫兵从腰间取出带铁扣的帆布裤带,朝黄琪翔头上身上抽打,妻子郭秀仪也被一起叫到厅里跪着,任红卫兵到内室翻箱倒柜地抄查。抄查活动足足折腾了两个多钟头,结果没抄到什么反动物件,只好把所有的银行存款和现金抄走。由于红卫兵这么一抄,保姆、厨子和服务人员也一齐造反,他们不仅要黄琪翔夫妇“自我服务”,还在院墙外帖了许多大字报,揭露黄琪翔的“罪行”,把黄当年和蒋介石合影的放大照片,也作为最能说明问题的“罪证”贴了出去。眼下,黄琪翔夫妇不仅得自己做饭,洗衣,而且囊空如洗,生活无着。
李宗仁一向是比较慷慨的,照说,友人困难,他帮助个千把几百元,并无大问题,更何况黄琪翔是他1923年在与黄绍竑合攻梧州时就结识了的老战友呢!可是,李宗仁无法支款,向秘书陈贵提出,如果说明是帮助老友的理由,也不会得到应允,甚至连把黄琪翔留下来吃一顿便饭都不可能。
那天黄琪翔走后,李宗仁心里难受极了。中饭时,他只喝了一小碗米粥,便什么也吃不下了。他想起1923年粤桂军首次合作时,黄琪翔这位从保定军校毕业的青年军官,随粤军梁鸿楷、李济深所部由肇庆进入梧州,在梧州置酒相会,以及后来在北伐中,被升为团长的黄琪翔在汀泗桥一仗立下赫赫战功的情景,深为如今的爱莫能助而内疚。李宗仁自美国回国,定居到这西总布胡同5号以来,最可以称为常客的,除了程思远、尹冰彦、便是黄绍竑和黄琪翔啊!
正当李宗仁为黄琪翔的处境担忧时,大前天,又传来了刘斐夫妇被批斗被侮辱的消息。那天,尹秘书匆匆来告诉他:刘斐夫妇的家也被红卫兵抄查,细软、存折、现金和粮票全部被抄走,全家只剩下9分钱硬币。刘夫人伍淑英的头发被红卫兵剪得乱七八糟,成了“阴阳头”。刘家的司机和厨子也“罢工”了。附近的粮店和煤店,也拒绝为被抄家户送粮送煤……
刘裴虽然不是广西人,但早在1920年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合流之前,便在白崇禧手下当下级军官,数十年追随桂系,直到后来任南京国民党政府军令部、国防部次长。1949年李宗仁任代总统时举行的国共和谈,原先在国民党代表团中有甘介侯的名单,没有得到共产党方面的同意,后来改成刘斐,北京方面才欣然接受。和谈破裂,刘裴毅然留在北京。刘裴一生,可谓坎坷多舛,没想到晚年,又落得这等下场。
李宗仁听说刘裴被斗争被抄家的消息,心中很焦急,但无论从哪方面,都无法给予帮助,甚至连安慰的话,也无法当面说一句。
正当李宗仁一再为友人的处境担忧的时候,又传来老友黄绍竑身亡的噩耗。黄绍竑自裁身亡的事,并不是发生在黄琪翔刘裴被抄家之后,大概就是同天。只不过知情者了解李宗仁和黄绍竑的笃厚旧情,不想那么快将噩耗传到李宗仁耳里,深怕这位76岁的老人,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刺激。
黄绍竑这位保定军校毕业的广西容县籍军人,足智多谋,20世纪20年代初便接受孙中山先生的新思想。1923年被孙中山先生任命为广西讨贼军总司令。当时,白崇禧是他的参谋长。如果没有黄绍竑的合作,李宗仁早年不可能打败老桂系军阀陆荣廷和沈鸿英而统一广西;如果没有黄绍竑的鼎力相助,出谋划策,后来李宗仁也难于在南京顶破蒋介石的阻挠刁难而击败孙科,当选为中华民国副总统。尽管三四十年代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黄绍竑因为与白崇禧有些小龃龉,不在广西任职,但黄绍竑和李宗仁的情谊却丝毫没有受损。1949年国共和谈时,黄绍竑也是李宗仁派出的国方代表。黄绍竑跟南京方面的和谈代表到达北京后,受到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接见,兴奋中,他填词《好事近》一首遥寄李宗仁。词曰:“翘首睇长天,人定瞻,烟笼碧,待满一弦新月,欲问几时圆得?昨宵小睡江南,野火烧寒食,幸有一番风送,报云燕消息。”和谈破裂后,黄绍竑仍然对李宗仁寄予希望,多次信劝李宗仁承认共产党提出的八项条件,彻底与蒋家王朝决裂。李宗仁去国16年归来,黄绍竑十分高兴,老友之间,常促膝畅叙。
如今,黄绍竑死于非命。据说是多次被红卫兵抽打,罚跪,加上本来身体就有病,再不堪忍受这等奇耻大辱而自尽的。
不过一个星期工夫,一连串不幸的消息,使李宗仁的心,如同受到重锤的频频击打。他感到头晕,周身不适,本就患着慢性肺气肿,这几天来,咳嗽比以往加重,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饭量比前时大为减少,每顿只喝些米粥,吃些许青菜。人也消瘦了许多。
李宗仁没有把内心的痛苦都告诉胡友松。胡友松认得黄琪翔、刘裴和黄绍竑,也知道他们的不幸,可她毕竟年轻,毕竟与李宗仁生活在一起才两个多月。她一时还难于完全了解李宗仁与这些故旧的过去,难于完全领悟他们之间的情谊,而李宗仁要从头跟她说起,那真是三天六夜也说不完。
“德公,您在这院子里已经坐了好一阵了,是不是上楼去量量体温,好决定今天还打不打鸡血针。”胡友松知道丈夫这段时间心情很沉重,常常独自到院子里来静坐,她不忍打扰他,哪怕只是表面的安宁。但她每天上午得定时给他打鸡血针,所以不得不执行一个护士妻子的责任。
那段时间,北京,不止北京,甚至全国各地,都掀起一种打鸡血针的“鸡血疗法”热潮,说是对人体注射公鸡的鲜血,可以治疗心、肺、肠胃、五官以及风湿等数十种疾病。关于“鸡血疗法”的宣传印刷品四处乱飞,一位姓“时”的医生从“鸡血疗法”的原理、治疗根据到治愈病例,写得头头是道,颇为逼真。一时间,北京的公鸡价格猛涨,医院门口抱着公鸡等打针的队伍,长龙般好几十米长。李宗仁的肺气肿和支气管炎病,已成旧疾,咳嗽哮喘,季节性发生,深以为苦。他的一位好友王葆真,送给他一只经过验血的大公鸡,说是让他试试。胡友松正好是护士,谙熟注射之道。于是,便上街买了注射器和消毒用具,每天上午定时抽那只大公鸡的血,为李宗仁作肌肉注射。
注射鸡血有一条规定,即病人发烧或身体不适时必须暂停注射,所以,胡友松每天给丈夫注射前,都认真地给他量量体温,顺便还探探血压。
“不必量了。”李宗仁用手心摸了摸额头说,“我胸口很闷,自己感到是在发烧。”
胡友松用脸去贴了贴李宗仁的脸,果真是有些热,像是发烧。于是她一面扶起李宗仁,一面说:“不打鸡血针,也要量一下,看烧的程度究竟如何,也得吃些药哇!”李宗仁从石凳上站起来,由妻子搀扶着,一步步向里屋走去,他感到有些头重脚轻,眼前的房屋,葡萄架,花坛都在晃动,不知不觉,额角上沁出一串串汗珠。
李宗仁果真发烧了,好在度数不高,只38度。胡友松照惯例给他吃了些退烧和消炎的药,扶他躺在床上。“德公,你好好休息下,吃了退烧药,等会儿会发汗的。”她转身在衣柜里给他拿来一条干毛巾。
“若梅,要说休息,我哪天不在休息!我什么事也没做呀。可你看,琪翔,为章(刘裴,字为章),还有……还有季宽(黄绍竑,字季宽)的不幸,我……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安!”
胡友松见李宗仁说话有些吃力,很动感情,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守着,用手轻轻地为丈夫揉胸口。
是退烧药多少也有些安定作用,还是胡友松那柔软的手把李宗仁的胸口揉得舒服了些,李宗仁微微闭上了眼睛。
汗,渐渐地从李宗仁额头上冒出来,一粒粒,一串串,一会儿,连内衣也湿了。
胡友松当然懂得这是药物的作用。她用毛巾给李宗仁擦汗,可毛巾刚接触到李宗仁额头,他便猛然坐了起来。迷糊中神色有些惶恐,他抓着妻子的手问:“若梅,若梅,你说,你说红卫兵会不会上我们家来,拿我们罚跪?会不会?”
胡友松看出这几天李宗仁对几位老友的不幸想得太多,加上发烧,神志有些恍惚。她一边给丈夫擦汗,一边说:“不会的,不会的。毛主席、周总理那么关心我们,我想不会!”
“毛主席、周总理……毛主席、周总理……”李宗仁嘴里念叨着,重又倒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