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黄昏:李宗仁和胡友松的生死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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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风雨黄昏5

西总布胡同5号的麻烦,不会因为胡友松屈尊就范,换衣更鞋,洗掉了“大波浪”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抄门牌的红卫兵尽管知道这5号院落里的主人非同一般,但那时,居然连国家主席都可以批判,而况你是个统战对象!总要设法动手,总要触及一下这院主人的灵魂,只是何时动手,怎样触及的问题。北京医院的大字报,也许就贴在北京医院里了,没往这西总布胡同5号院门口贴,不等于没贴。贴了又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像批斗别的领导人一样,挂大黑牌,开大会批斗?“革命”形势的发展迅猛异常,李宗仁的老友故旧,一个个挨批挨斗。黄琪翔好久没来了,挨批斗以后只来过一次,好些日子了,音讯杳无,有没有意外?刘裴夫妇据说挨抄家,居然断了粮,是真还是假?吃饭的问题解决了没有?总不能让人饿死啊!

胡友松每天在屋里看些书,画些画。其实,书看不进,过目而不入心,若水过鸭背。学画画倒有些天赋,就是静不下心来,时而一队唱歌的红卫兵从胡同里走过,深怕是要到这院子里来寻衅闹事的,心一阵虚悬,不是画变形,就是出败笔。李宗仁有时就只管坐在楼上的小厅里微闭着眼睛,像是挨日子。什么时候这场“大革命”才会结束呢?他真有些想去找毛主席问问。那天,他与章士钊先生通了电话,说是想邀他一起到毛主席那里谈谈。请他老人家快快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让全国进入正常状态,让人民安居乐业。可章老先生却没有勇气,说李宗仁不知国内详情,毛主席发动这场革命自有他的打算,岂是人能劝得了的?

风声越来越紧,形势越来越严峻。这几天不知是电讯部门的职工造反了,还是对方确实无人,李宗仁连连打了好几个小时电话,号码拨了好几十个,不是不通,就是对方无人接。门,不能出;电话,又不通,这5号院成了一座狂风中的孤岛。这天夜里,风清凉清凉,傍晚时下了一场雨,白日里太阳余热,多被带进地下或带上天去了。

李宗仁在书房里看《参考资料》,那种有一定级别的人才能看的“大参考”,这是他每天必读的赖以了解国家大事的读物。这段时间,他身体虽没有什么大病,但白天总感到困顿,大概是精神负担所致。他中午也睡午觉,但睡而不着,只翻来覆去地思考问题,担心着这个老友,顾虑着那个故旧。年轻时,总没想那么多,只顾打仗,只顾了奋斗。人越老思想越是复杂,复杂得有些多余。只是晚饭后他倒来了些精神,所以把看书看报的事,就放在这段时间来进行。

胡友松也在她的卧室里,半靠着看李宗仁的回忆录。这是一部50余万字的大部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唐德刚先生代笔撰写的,在国外已经出版,国内还鲜为人知。这部李宗仁口述的自传体著述,文字通俗畅达,事件翔实生动,情节一波三折,胡友松读得入了迷。

蜜月过后,他们一般是分床而睡的,两间卧室相通,中间的门从不关,好互相关照。胡友松年轻,睡得熟,李宗仁像照顾小孩子似的常起来给她盖被子。

已经9点多钟了,街上仍然还有人群匆匆来往高声谈话,唱革命歌曲。这些人多是外地来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北京站每天要接待几十万来自全国各地的“革命小将——毛主席请来的客人”,革命在不断深入,毛主席经常亲切接见他们,指导他们如何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若梅,你今天不是有些感冒吗?不要睡得太晚,早些休息。”李宗仁在书房里略提高了嗓音,他很关心妻子的身体。

“没关系,德公,你这回忆录,简直像小说一样精彩。”胡友松看得太有兴趣,她险些忘了吃药。

他们当然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军用吉普领着一辆黑色轿车,戛然停在院墙门外。

“笃笃笃!”车上下来三个军人,一位干部,神色有些紧张,像是来执行什么重大任务。是过于匆忙,还是对这李公馆太陌生,他们居然没去按门铃。

秘书陈贵问明了他们的来意后,匆匆上了楼。

“李先生,楼下客厅有人找。”

“什么人?”李宗仁心里不由一惊,什么要紧的事,居然夜里还来?李宗仁自回国以后,还没有遇上这样“半夜敲门”的事。

“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

“说了什么事吗?”

“他们要与你面谈。”

胡友松听清了陈贵和李宗仁的对话,心里疑惑不解:难道是假冒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工作人员的红卫兵,还是北京医院那些贴大字报的“革命”青年?她从卧室里走出来,一把拉住李宗仁的手,示意要他弄明白楼下是什么人才下去,不独小说、电影里的那些“不速之客”多在夜间光临,李宗仁的那些亲朋故旧近来的不幸遭遇,也把她吓怕了。

“好,我下去看看。”李宗仁很果断,他转身进房取了一副眼镜。

“德公,您……”胡友松用身体拦住李宗仁,她深怕出事。

“若梅,你不必拦我!”李宗仁轻轻推开胡友松,跟着陈贵走下了楼。

胡友松想跟下楼去,转而又觉得不妥。自己贸然下楼去,会不会给丈夫添麻烦?“大波浪”发式引出的风波,实际上已经给他添了麻烦和烦恼,今天夜里的不速之客,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件事而来。很可能是要来剪头发,碍于李宗仁的面子,不便马上下手,所以,先叫他去训训话,做一番思想政治工作,把李宗仁引开,以便下手。剪就剪吧!胡友松心一沉,牙一咬,走到穿衣镜前,以手代梳,从容地疏理了一下自己那一头虽然没有了大波浪,但依然油黑秀美的头发,不由得又想起了李宗仁给她说的那个《剃头谣》的故事。“剃也由他剃,头还是我头”啊!

她无心再看李宗仁的回忆录,独立静坐在小厅的沙发上。忐忑不安的心,略略有些疼痛。德公他怎样了?下面是什么人?会不会出意外?一个七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受得起刺檄,受得起折腾吗?终于有人闯进这5号院里来子,这几个月最不愿意出现的事,终于出现了。风和太阳确也太铁面无私,能到的地方,它们一定不会不到。约莫过了半小时,随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李宗仁上了楼。

胡友松反弹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到楼梯口,关切地打量丈夫:“德公、德公。您、您,怎么啦,没什么事吧?是不是红卫兵?还是医院的那群‘革命青年’?”

“您怎么往那方面想呢!”李宗仁神态很平稳,没有半点惊惶。他坐在楼厅的沙发上,呷了口茶,又说,“来人确实是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他们是奉命来劝我们暂离开这里,到一家医院去疗养的。我说我没病,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国家给我安排的西总布胡同里,日子过得很好,我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何必要搬动呢!来人说,他们是特地来帮我们搬迁的,我们不去,他们可不好交差。我坚持不去,他们再三劝我走,彼此客气地认真地交谈了好一阵,来人才答应回去向上级汇报请示。”

胡友松听李宗仁说明情况,似乎略略放了些心,情绪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可她转而又想,来人说要搬到另一个地方暂住是真,疗养当然只是个借口,为什么这地方不能住?是不是红卫兵已经把李宗仁当成了斗争目标,准备对这西总布胡同五号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