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对李宗仁来说,不应该是不吉祥的月份。1891年8月13日,他诞生于风景秀丽的广西桂林近郊的临桂。也许是这出生的月份、日子和时辰都好,他一个农家子弟,在全无背景的情况下,凭自己的奋力刻苦,从陆军小学堂到将校讲习所;从学生、教员到军官。数十年军旅生活,枪林弹雨,血火硝烟;多少次临危遇险,多少次逢凶化吉,居然有了广西的“模范省”和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捷。”后来,在桂系诸位要人鼎力帮助下,甚至登上了国家副总统、代总统的宝座。广西桂林地方,虽山川毓秀,地灵人杰,可历代只出了个像陈宏谋那样的宰相级高官,当上代总统这般“准皇帝”级的大官,李宗仁是破天荒第一个。
可是1968年的8月,李宗仁在刚刚走进他生命的第78个年头时,阴曹地府的阎罗王,却提起了那支乌金大笔,准备在“封神榜”上,写下他的尊姓大名。
8月初的日子,北京的天气有时候闷热得没有一丝风。中午一场大雨把滚烫的地面浇湿,于是热气像蒸锅里的水雾,把在地表层生活的人熏得难受极了。
“真闷热!”李宗仁感到周身不适,胡友松却在津津有味地看小说。他走到小客厅里,拧开了那台电扇。
电扇只息得了汗,却驱不了热。他只得以“心静自然凉”来抑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他仍然感到周身不适,像是胃,又像是小腹在隐隐作痛。他轻轻地揉了揉上腹,不是胃痛,他自己判断。年轻时胃是常闹毛病,西药不灵,中药不知吃过多少担。可自1950年到美国作了胃和十二指肠手术之后,胃病几乎没再缠扰过他;回国之后他患过气管炎、肺炎,时有感冒,可“略施小计”,服些常药,也就大事化了,小事化了了。所以,即便身上有些小病小痛,他总不以为然。
是小腹有些痛,肛门胀,他赶紧去上厕所,可这不是他上厕所的时间,他的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
奇怪,他刚一蹲下,肛门便喷出大量的血。李宗仁一阵晕昏。大概是痔漏发作吧?他想。上次患肺炎在医院里时,也发生过便血的事,他问过医生,医生说这种病吃些药便会好,不必大惊小怪,果然,他吃过医生开的几片药,便血即刻止住了。他以为这次也和上次一样。
血,依旧一阵阵地喷射出来,控制不住。他居然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在是坐式瓷马桶,不然,他准要倒下去。
他只得轻声地叫妻子:“若梅——若梅——”
胡友松心里一惊:发生什么事了?她赶紧放下手上的小说,跑进了卫生间。
“我,我便血太多,头晕……”李宗仁说话都有些舌头梗了。胡友松把丈夫扶起来,马桶里尽是血。这位见血便晕的护士,要不是强打着精神硬咬着牙,也许比丈夫晕得更甚,倒得更快。
“吃些云南白药,先把血止住,赶快去医院。”胡友松毕竟是护士,她知道这么严重的便血,已不是痔疮问题,非得到医院去让医生认真仔细地检查,切不可掉以轻心。
红旗车载着李宗仁很快到了北京医院。
一位年轻的医生,拿过挂号单,看处方笺上写着“李宗仁,男,78岁”,便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其貌不扬却颇些名声的老人。“李宗仁……”他口里喃喃念道。
胡友松代诉了病情后,年轻医生打算为李宗仁作简单的肛检。他动作很快,很自信,只随便检查了一下肛门,便不假思索地把病情断定为痔疮出血,然后漫不经心地在处方单上写了两行“蚜虫文”。胡友松看得出,那是消炎、止血的两种普通药。
“要住院么吗”胡友松很认真地问。
“不必。常见病,十男九痔,没什么大问题。”
医院不比旅馆,有钱也住不进去。李宗仁只好又回到家里。他感到这次病来得很猛,只一次喷血,便感到四肢无力。
医生开的药当然吃,按时按量,可便血依旧不止,只不过量时多时少。胡友松另外给李宗仁加服了云南白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伴随着便血,下腹痛,李宗仁还发低烧、头晕、不思饮食。
人说“久病成良医”,李宗仁自胃病治好之后,十几年没有这么大量的便血了。痔疮便血,也不至于这么大量,这么猛烈。他虽然猜不透病情,但心里却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年纪这么大了,抵抗力相对差了,这么大量的失血,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
那天夜里,胡友松给李宗仁喂过药,让他斜靠在床上。壁灯把李宗仁那本就因失血而变得惨白的脸,更抹上一层冷色,原先丰满的脸,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胡友松不由得一阵心疼:“德公,您想吃些什么?我给您冲些牛奶,还是叫厨子煮一碗鸡蛋面条?”
“不,我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吃!”李宗仁靠在床上,神情十分疲惫。这是一种反常!他以往有病,总是强硬地抵抗着,甚至连患肺炎发高烧,也不肯多住一天医院。这次不明其因的便血,可把他那股硬劲打下去了。
“您不吃怎么行呢?这么大的消耗,总得有补充,只出不入,一个人受得了几天?”胡友松的护士经验提醒她,要如何引导病人提高自身与疾病作斗争的能力。她也感到丈夫这次的病很奇怪,以往她在医院里,见什么样的血都能止住,唯有这一次,连止血药也不甚奏效,这的确是不祥之兆啊!
“若梅,你说这道理我知道,可我真不想吃,嘴巴什么味道都没有。”李宗仁看着眼前为他急得连头发也顾不上梳理一下的妻子,动情地说,“我一切都交给你了,你是护士,你应该知道病情是不是严重!”
“好好休息,再观察一夜,如果便血情况还没见好转,明天我们非得住进医院不可。”
“好吧!已经累了一天,你也应该去休息了。”
“不,我就在这边房的沙发上靠靠,我放不下心。”
街上隆隆驶走过汽车,敲锣打鼓,口号喊得震天响。胡友松走到窗边往外瞧,原来是单位制作的“三忠于、四无限”彩车开过。为造成影响,扩大宣传效果,这段时间彩车不仅在大街上游行,还专门到背街和能驶得进车的胡同里去。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果真把全国人民的热情调动起来,毛主席威望空前,是7亿人民心中最红的红太阳。
“若梅,请你把那盏落地灯移过来些,我想看看今天的《人民日报》。”李宗仁虽然困乏,可没有睡意,习惯性地,他还关心着时事。
“今天就不看了吧!您需要休息,就是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
“不,不!”李宗仁用手梳了梳稀稀疏疏的头发,说,“你难道忘了,我有时看书看报反能催眠。”
胡友松依了他。可李宗仁在大台灯下,只拿起报纸看了两个题目,便感到头晕脑胀。
“德公,我给您念吧!”胡友松看得出李宗仁已力不从心,打算换一种方法,满足他的心里。
“不念,不念了。若梅,快……””李宗仁下腹又一阵疼痛,不得已叫妻子赶紧扶他到卫生间去。
又是一阵喷血,连李宗仁自己都吓坏了!
第二天一早,红旗车再一次把李宗仁送进了北京医院。
事有凑巧,又遇上昨天那位漫不经心的年轻医生:“痔疮出血是会有反复的,我开给你们的药还没吃完,怎么又来了?!”
“医生,李先生便血量太大,不像是痔疮出血,请您再给检查一下。”胡友松直言相求。
“你们怀疑我的诊断了?”
“不,我们是想请医生再认真检查一下,李先生感到病情很严重。”
“好,我给你们另请高明!”
年轻医生带着几分情绪,一扭身走了。
胡友松和李宗仁在诊室门口足足等了近半个小时,才来了一位中年医生。据介绍,他是综合科的主治医师。
这位医师听说病人是李宗仁,态度比那位年轻医生礼貌多了。他照例在诊室里为李宗仁作了简单的痔疮检查,然后问道:“你们有什么要求?”
“李先生应该住院。”胡友松说,“他的病情很严重。我虽然当过护士,但对这么严重的便血,真是束手无策。在家里确实无法控制。”
“你们先坐坐,待我去请示一下上级。”那位中年医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李宗仁和胡友松,脚步沉重地走了。
李宗仁住进了北京医院。那位细心谨慎的中年医师请示了院领导,院领导又请示了卫生部,最后一直请示到周总理那里,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并指示把李宗仁作为重点病人,认真检查。
胡友松总算松了一口气,在医院总比在家里好啊,医师、设备、药物……更何况,这是全国一流的北京医院呢!可是,老天爷只让胡友松轻松了不到24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