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当天,医师除了进行一些常规检查外,还进行了病理切片检查。第二天一早,医师来查房,便将结果告诉了他们:李宗仁的病已诊断为“直肠癌”,需要立即进行手术治疗。
医师很懂得病人和家属的心理。在将确诊结果告诉了李宗仁和胡友松之后,便即刻离开了病房。按照病情,只有手术治疗,可决定是否施行手术,还得请示周总理。他们都知道,周总理虽然日理万机,但很关心李宗仁先生的病情。再说,大凡是患了癌症的人,当听到医师的确诊消息后,必然有一场情绪的紧张和心里的惊恐。
果然,当李宗仁还处在这意外打击所造成的剧痛和麻木之中时,胡友松便一头伏在病房的条桌上,伤心的哽咽。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一个人被确诊为癌症,无异于被最高法院终审判处了死刑。胡友松,这个全凭了自己果断的抉择才和李宗仁结为夫妻,又全凭了李宗仁的地位才改变了恶劣处境的女子,一时怎么舍得离开自己恩爱的丈夫?她不愿意她和李宗仁的结合只这么短暂,这么仓促。美好的生活才仅仅开始,怎么就要结束了呢?李宗仁自然也害怕癌症。前妻郭德洁就是死于乳腺癌。最亲近的人,活生生的例子,他还能不谈癌色变吗?医生走后,李宗仁脸色苍白,精神颓丧,痛苦万分地坐在床上,许久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他能说什么呢?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才用连自己听来都感到变了调的嗓子对在一旁痛苦得不能自拔的妻子说:“若梅,你去挂个电话,请尹冰彦先生和程思远先生来一趟。”
“嗯。”胡友松一边揩着抑制不住的泪水,一边踉跄地走出了病房。
李宗仁用手指叩了叩额头,他想震动一下那已经被吓得麻木了的脑筋,眼前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妻子,他必须强作镇定,不然会使她更为伤心,更为恐慌。医生并没有说不可做手术,只要能做手术,总还有几分苟延性命的希望,德洁不是在纽约做完了手术之后,还活了一年多吗?一年多,对于一个已经78岁的老人来说,也不算太短了。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元配夫人在美国跟着大儿子幼邻,生活也很好。他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人固有一死嘛!想到这,李宗仁率性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想睡一下,让自己那紧张到近乎麻木的神经,好好地放松一下,歇息一会儿。
胡友松出去了好一阵子才回到病房。电话打通了,尹冰彦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也大吃一惊。可他立即意识到了他不能在电话里表现得太为诧异和惊叹。他说,他负责通知程思远先生,并劝边打电话边抽泣的胡友松镇定情绪,以免加重李宗仁先生的精神负担,他和程思远先生马上就来。胡友松打完电话转回病房途中,遇到那位来查房的主治医师。医师告诉她,李宗仁的病情已向周总理办公室汇报,周总理同意进行手术治疗,并且批示:“早手术比晚手术好,做比不做好。”
胡友松稍稍控制住了情绪,回到病房时见李宗仁平静地闭目躺在床上,于是便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想为自己压压惊,舒缓一下刚才像是被炸弹轰震过的脑子和被巨石夹击过的心。毕竟是因为打击太过于沉重,她甚至连咽开水都有些发颤。
“德公。”她轻轻地呼唤,她在这时,不能不说话,不能不和自己的亲人说话。
“哦,你回来了。”李宗仁有些蒙蒙眬眬,他虽然强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无法让脑子歇息下来。
“电话打通了,尹先生和程先生马上就来。”胡友松将那张靠椅移到李宗仁的病床边,她要将刚才得到的情况赶快告诉他,“医院向周总理办公室汇报了您的病情。周总理很关心,指示说:‘早手术比晚手术好,做比不做好’。”
“哦,周总理,我真太感谢他,太……”李宗仁没想到自己的病情这么快就被周总理知道,更没想到周总理指示得这么及时,这么果断。人,在这样的时候,最需要有智慧、有主见的人来决定对策,而周总理的决策,李宗仁当然毫不犹豫地遵命。
“您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胡友松看李宗仁说话时嘴唇有些不自然地抽搐,她双手握过他的一只手,轻轻地给他揉着。她似乎觉得,李宗仁在发烧。
“只是头有些晕,不知道血压是不是正常?”
“我叫医师来!”胡友松起身要按床头的呼唤电铃按钮,李宗仁却示意暂不要呼唤,他想再安静一下。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尹冰彦急匆匆出现在病房门口。由于太急,心情也太紧张,那件白衬衫,居然被汗水浸湿了。“德公!”他一进了病房门,便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声调,向李宗仁打招呼,并大步走到李宗仁跟前。
“啊,冰彦,你来了。好,好!”李宗仁向他微微点头。
靠墙的沙发移不动,胡友松只好将自己坐的椅子让给尹冰彦坐,自己坐在床沿上。
“思远现在有些事,他等会儿就来。”尹冰彦凑近坐在李宗仁床边,见李宗仁脸色苍白,精神颓丧,与发病前几日相比,判若两人,于是安慰道,“德公,这种病听起来吓人,其实只要手术成功,治愈的也不乏其人,您想开些,不必过虑。”
“周总理已经指示了,要早做手术。”胡友松插话道,“就看医院里指派什么样的医师了。”
“既是周总理的指示,医院一定会派好医师的。”
“我看见几个优秀的手术医师都被挂上‘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扫厕所去了。他们的手术刀,救过多少人的命啊,真可惜!”胡友松忧心忡忡。
“还会有好医师的,北京医院这么大,全国一流的,还会有的,会有的。”尹冰彦见胡友松一副忧愁的样子,只好这样安慰她。
李宗仁用抖抖的手指了指条桌。胡友松会意地给他端过一杯温开水来。尹冰彦和她缓缓地把李宗仁扶坐起来,靠在床上。
“德洁死于癌症,想不到我也得了这种致命的病。”李宗仁喝了两口水后,边喘气边说:“死,人总有那么一回,哪个也逃不过这一关,想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回到祖国,能死在生我养我的国土上,总算是死而无憾,完全可以闭上眼睛了。问题是,还有两点放心不下……”李宗仁说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眼角和面部肌肉,像是微微搐动,胡友松轻轻地帮他揉着胸口,他示意要再喝一口水。
“第一,我回来本想为国家做点事情,特别是对待解决台湾问题上,我应该出一把力,可是什么也没做;第二,友松这么年轻,看起来德洁死后,我的结婚是错误的,丢下她一个人怎么办……”李宗仁艰难地说到这里,禁不住老泪横溢。
胡友松本就心情忧伤,随时都想哭,听丈夫这么一说,禁不住一头扎在李宗仁怀里,泣不成声。病房里的气氛,一时悲恸低沉到了令人目不忍睹的地步。
尹冰彦毕竟是李宗仁的朋友,李宗仁回国三年多来,他、程思远、李宗仁之间,几乎无话不可谈。文化大革命前,程、尹就是李公馆的常客,“文革”风浪袭来,虽然各个都成了过河的泥菩萨,但总算还能尽力互相关照。如今李宗仁突然被“宣判死刑”,心中确也很是难受,禁不住两眼润湿,泪水夺眶而出。
“德公。”这样的气氛大约维持了十来分钟,尹冰彦才打破了沉默,“我们也不过必于悲伤,您的病既然已经确诊,而部位又在直肠上,做起手术来,总比在脑瓜里和心、肺部要好办些。许德珩老先生不也得了这种病,结果手术切去一尺多肠子,现在身体非常好。有先例嘛!现在医疗上的科学技术,完全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的。至于其他问题,用不着想那么多,只要把病治好了,一切都好办哩。”
李宗仁听说许德珩也患过直肠癌,手术治疗后得以痊愈,心里受到莫大安慰,胡友松这也才边揩着泪水边坐起来,哽咽着说:“是倒是有治愈的先例的,就要看病情的程度和手术的好坏了!”
“那……就碰碰运气吧!”李宗仁这才用颤抖的声音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个人一向不大信命,到头来,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尹冰彦见病房里的气氛有所缓和,才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李宗仁的病床走了一圈,然后对李宗仁说:“这病房的设备还好,夫人当然就在这照顾您了。家里有什么要处理的事,尽管给我挂电话。”尹冰彦顿了顿,又说,“哦,这是北京医院里最好的高干病房区,程潜先生和张治中先生就住在隔壁几间病房里。他们的病听说也不轻……”
“哦……”李宗仁听说程潜、张治中两位老友也住在这病房区里,轻轻舒了口气,说,“冰彦,我的病,请你暂时莫告诉他们,免得他们二位为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