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友松低着头,从病房外的花坛边走上台阶,走进檐下的廊道,她脸色有些沉郁,不像刚才从病房出来时那么开朗。在病房里待久了,每天清晨和傍晚,她总爱到病房外院子里的花坛边散散步。花坛里植着玫瑰、茉莉、紫罗兰和一串红。红的、白的、紫的。特别是清晨,一阵阵芬芳,使人心旷神怡。可惜昨夜那场雨下得又大又急,那花坛里的玫瑰和茉莉,快要开过了的,都被雨打落在泥地上;有些正开得烂漫的,兴许是蒂儿太熟得透了,雨点又打得正中,也落了下来。胡友松不喜欢看那些可怜的落花,昨日还是好好端端的,今天却要“零落成泥碾作尘”了。睹物思人,她心里一阵战栗,一阵紧缩!
李宗仁的病好多了,按医生的嘱咐,近日已可以开始由人扶着下床移些步子,作些轻微的活动,避免手术后的肠黏连。
那天作手术,时间太久了些:胡友松险些急出了心脏病——
自医师确诊李宗仁的病为直肠癌之后,根据周总理的指示,由“反帝”医院(乃协和医院,当时被改为“反帝”医院)和北京医院组成医疗小组,随时分析研究病情,决定治疗方案,并指定由“反帝”医院外科主任吴教授主刀。
手术前的检查、病理分析、药物准备都是比较充分的。考虑到李宗仁的手术可能时间较长,失血比较多,而李宗仁的血型血浆,北京一时供应不足,医院还及时用电话向上海求援,并在手术前空运到京。吴教授是一位高明的外科医师,年纪也不算太大,操作利索准确。为了把手术做得彻底些,在打开腹腔后,他十分认真仔细地进行各部位的检查,尽可能把发生病变或是有病变预兆的部位都切除掉。手术进行了5个多小时。心本就悬着挂着的胡友松,先是在病房里静等,强拿着她平日喜欢的小说来读。可只十来分钟,她怎么也读不下去。亲人的生命危系于此时,系于此举,她能看得进小说吗?于是她在病房里从窗口走到侧门,又从侧门走到洗手间,步子既乱又快,怎么也平稳不下来。在房里辗转了一阵,她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其实还不到一个小时。
她只得到楼道口去,坐在道口侧旁的那张木靠椅上,盯着上上下下的电梯指示灯。她真盼望护士尽快从电梯里推出担架车,看到她的“德公”平安地躺在床上,离开手术室。可是,电梯上上下下数十次,指示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却总不见她的“德公”。她以为是出事了!切除一段肠子,照理要比打开头颅容易得多,可人家开颅手术,都没做这么久啊!她一闭上眼睛,眼前满地飞着萤火虫,飞着那些说不清是像蝌蚪还是像蟑螂似的红红绿绿的怪物。一睁开眼,头便一阵晕昏。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又拖着沉重的脚,走回房间去。她自己也有病在身,肝大,胆囊大,神经衰弱。可是刚刚一回到病房,在沙发上还没坐上5分钟,她又像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情不自禁地往楼道口走去。她要在那里等着,等着一个她企盼的好消息。
胡友松那天就这样往返在病房到楼道口之间走了10次、20次。她越来越觉得脚沉,越走越觉得心痛,越走越觉得头晕,以至于险些摔倒在走道旁。
终于,她盼回了一个活着的李宗仁!那是她迷惘地站在电梯门口,正设法稳住身体,抵抗头脑的晕眩时,一个护士从电梯里推着担架车出来,不小心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如梦初醒——她的李宗仁顺利地完成了手术,回来了。
“德公!”她眼睛一阵模糊。
“……”他神态自若地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手术很成功,吴教授不愧是医坛高手。
李宗仁恢复得很快,两天之后,便可以躺在床上看些报纸,与人说话了。那时,这所医院的高干病房里,除了程潜和张治中外,还住着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和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谢觉哉。李宗仁毕竟不是常人,他的入院和手术,很快就被高干病房的人知道了。他们有的托子女来看望李宗仁,有的竟移着蹒跚的步子,亲自登门问候。张治中先生的女儿张素我,更是常常来陪伴胡友松。那天谢觉哉来聊天,李宗仁和他回忆了许多彼此都经历过的往事。能在这样的时候忆旧,不管当时的是是非非,都不失为一件快事。谢觉哉走后,胡友松对李宗仁说:“我们结识了谢院长,将来再有什么像‘梅花党’那样的冤枉事,便可以找他申冤了!”李宗仁却笑着说:“那事情不必找他,谣言是可以不攻自破的,哪要劳谢院长的大驾呢!”
刚刚一个星期,李宗仁便遵医嘱下了床。由胡友松和护士扶着,缓缓地移动步子。他乐于这样做,因为从医生的嘱咐中,他看到了希望。人在决定自己生存命运的关头,多能表现出非凡的毅力,李宗仁对自己的康复,充满信心。
不料,今天一早醒来。李宗仁感到下腹有些隐隐作痛,一种不正常的感觉,使他心里揣测可能又会有一场灾难。但他没有对胡友松说,他想坚持顶一下,看这种疼痛是不是偶然的现象。
这时,胡友松到外面花坛散步去了。
胡友松走进了廊道,她没有像往天一样,在花坛边边散步边舒展一下四肢。空气倒很清新,她却不愿久待。她心绪有些不宁,大概是看见那些让人伤感的落红,或是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
“您是,是……李宗仁……夫人?”廊道边的一间病房里,突然走出个外国女人。看肤色、装束,像是东南亚一带的人。她勉强能说些中国话,但断断续续,要细听才懂。
“哦,是的!您好!您是……”胡友松很诧异,她不认识这位外国妇女,但她怎么会知道她?
“您能来……来我病房里,看看吗?”她向胡友松招招手,那忧郁的眼神中,流露出友善与企盼。
“行!”胡友松即刻跟她走进了病房。
那位外国妇女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个十分精致的小包,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从本子里拿出张珍藏的照片。“喏,请您……看看他!”
照片上是一位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神情刚毅而严肃,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两只眼睛似两把利剑。
“他是艾地。他,不在了。”外国妇女说这话时,鼻子一阵发酸,眼眶不由湿润了。
“哦,他是您的先生,艾地,印度尼西亚共产党领袖。”
“嗯!”她听了胡友松的话,忧伤的眼神不禁一亮。李宗仁的夫人居然也知道她的艾地是一位领袖,她太高兴,太荣幸了。
“您是到中国来访问的?”
“不,不!我到这来治病,我头痛,精神不好。”
“您曾经有一个当领袖的丈夫,真了不起!”
“很可惜,很……可惜。我……失去,失去了他。我,现在,真……难过。”
“嗯……哦…”胡友松见艾地夫人那一副痛苦的模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自己心里,于刚才的不宁中,又增添了几分惶惑:她已经失了丈夫,我又还能把丈夫留住多久呢!也许,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她这副模样啊!
她没有在艾地夫人的病房中久留,她不敢久留,尽管她对她寄予无限的同情,近乎同病相怜,但对比和思索,使她不寒而栗。
胡友松从艾地夫人的病房走出来,依旧低着头,思绪杂乱,步子比刚才更沉重。
胡友松走到病房门口,听见里面隐约有些声音。出什么事了?她心里一紧,赶紧推门进去,果见了李宗仁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
“德公、德公,您怎么了?”胡友松感到很诧异:怎么回事呢?昨天夜里还是好好的,说是要多扶他下床活动活动,最好一天三次以上,没有任何病情复发的征兆,一夜之间,难道有什么骤变?
“啊!若梅,我感到下腹部很胀痛,胀痛得难受极了。你刚才出去时我就开始痛了,不过硬顶着,以为顶得过去,谁知越来越难受。”
“快叫医师。”胡友松按动了呼唤医师的信号按钮。曾经是一名护士的她,清楚地知道,手术后若病情复发,是十分难办的。
值班医师匆匆赶来了。听毕李宗仁的诉说,他初步诊断为腹腔感染。因为手术后下地活动太早,手术时缝合的伤口就会破裂,使秽物溢出,势必造成感染。
验血、照X光、拍片,治疗小组认真分析,认为初诊有道理,于是决定再一次打开腹腔。
人在这样的时候,命运是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李宗仁只得听从医师的安排,第二次进了手术室。
还是吴教授主刀,还是那个医疗组,还是一样的认真。果然,开腹一看,诊断正确。医师小心翼翼地清除了秽物,重新缝合破裂的伤口。手术的时间虽没有第一次长,但李宗仁却倍感不支。那天他从手术室出来,躺在病床上,十来个小时没睁开眼睛,不断轻声沉吟,孱弱得似乎没有了睁开眼皮的力量,只有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大有不起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