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黄昏:李宗仁和胡友松的生死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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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聚散依依4

不能全说是气数,也应该归功于医疗。李宗仁在医院里住了近两个月,居然平安地离开了北京医院,9月下旬的一个上午,当那辆红旗车徐徐从医院大门开出时,李宗仁不住地回头抱拳作揖。他太感谢吴教授和医疗组的医师护士。他们居然竭尽全力,从癌症的虎口里,把他李宗仁那奄奄一息的性命夺了回来。而他本人,却没有花半文医疗费。他心里还十分感激周总理,感激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这样的待遇,这么复杂的治疗,在美国,他至少也得花掉数以万计的美元。

红旗车没有把他接回西总布胡同5号院,而是把他和妻子,送到了北总布胡同14号。家,已经搬好,一切都安排就绪,连生活秘书和服务勤杂人员也换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的安排,使李宗仁意想不到的高兴。他把他自己当成一个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人,所以乐意搬进一个新的家,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生活。

这是一栋西式平房,设计和装修都很好,并不亚于他那西总布胡同的李公馆。抗战胜利后,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住在这里。1949年,孙连仲辞职去了台湾,房屋暂时空着。解放后,由起义的云南省前主席龙云住用,龙云去世后,其夫人顾映秋仍住在这里。文化大革命前,顾女士亦去世,于是,由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接收管理。为了让李宗仁迁进此处,机关事务管理局近期作了粉刷维修,甚至连窗帘和大部分家具,都除旧更新。

“太好了!”李宗仁坐在铺着紫红色地毯的客厅里高兴地对妻子说,“若梅,我们是应该离开西总布胡同那地方了。我心里想过,可不便提,机关事务管理局的领导为我们想到了。”

“嗯,真好!”胡友松微笑着点点头,“我看你高兴,心里挺愉快。但愿这新居能使你早日康复。”

“孙连仲、龙云都是好人。他们住过的房子,我愿住。”李宗仁尽管精神兴奋,但脸色却大不如前了。虽不像刚手术后那么苍白,但失却了前时的红润和丰满,更不及与胡友松结婚后在北戴河度蜜月那段时间,显得那么精神焕发。脸上因为消瘦,皱纹满布,颧骨高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陷下去了。本就稀疏的白发,像是又落了不少。

“德公,我扶您到房间去休息一会儿。”胡友松见李宗仁刚离开医院来到新居很兴奋,便想起医师的再三嘱咐:“回家后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不要让他太兴奋、太激动。”

“不!既是出了院,就要动动了。”李宗仁一面搓着手一面对胡友松说,“你去把刘秘书请来,我要跟他商量一件事。”

“德公,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再……”

“去吧!”

刘秘书叫刘长春,他受命接替了陈贵。一个稳沉干练的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出现在客厅里。“李先生,叫我有什么事?”

“哦,刘秘书。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我想备一桌家宴,请几个客人,一是庆祝国庆19周年;二是为我们迁新居;三是为我平安出院,请他们来叙叙吧!”李宗仁直言对刘长春说了。这事,他没有跟妻子商量过,一旁的胡友松本想劝阻,可当着刘长春,又不好打岔。

“请问李先生打算请些什么客人?”刘长春很细心。

“还不是我的那些老朋友么,程思远哪,尹冰彦哪,刘仲容啊……”

“什么时候请?”

“请你跟厨房老牛说说,只要来得及,就这两天。”

“好!”

“德公,您这身体,能请客吃饭吗?”刘长春走后,胡友松把李宗仁扶进房间,让他躺在床上,才提出了疑问。

“我喜欢朋友在一起聚会聊聊,吃些什么倒是无所谓的。我算是死里逃生的人了,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了,难得啊!”

“嗯……”胡友松听丈夫说得很认真,心里不免有些伤感:以前总不说这样的话,像是对未来充满信心,经过这场大病,确然变了,说话,做事,都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了。胡友松没有再劝李宗仁。她转而只想要为他的这次家宴做些什么;“德公,菜单要不要开一个?照以前在西总布胡同时的那些,还是要换些,添些什么?”

“就照以前的吧!”李宗仁眨了眨眼睛,说,“我和程思远先生是广西人,不知老牛做不做得出‘粉芋扣肉’这道菜,我是许久没吃到这道菜了。”

“我去跟牛师傅商量一下吧,他可是不了解我们在西总布胡同时的家常菜啊。”

9月28日,家宴总算请成了。李宗仁的老友不过只剩下五六个,一起都来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场家宴一是应该,二是难得。

李宗仁坐在一张专为他端来的有扶手的靠椅上,精神挺兴奋,多久没这样聚会了?大约一年多了吧!此期间,不仅有黄绍竑的长辞,黄琪翔、刘斐的被抄被斗,朱蕴山的落魄,还有他本人的30l医院避风和北京医院救命。在这样风云变幻“史无前例”的岁月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友人们多是饱经沧桑,上了年纪的人呢?李宗仁特意叫胡友松取来一瓶他从国外带回的金奖白兰地。医嘱禁酒,他自己当然不敢再问津了,他要让友人们品尝品尝,高兴高兴,李宗仁虽然不嗜酒,可他却爱酒。自古有“煮酒论英雄”之说,李宗仁毕竟是个行武出身的人哪!只要朋友们一上酒席,举杯相饮,他便会想起过去的岁月,年轻时的许多醉酒的故事。这大概也是一种愉快,一种享受。

“吃吧!难得你们都来了,我很高兴。”李宗仁举起了他桌前的小杯,那是一杯白开水,他只好以水代酒了。

“德公真是福大命大的人,手术后恢复得这么快。”刘仲容虽然分明看到李宗仁的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想宽宽他的心。

“这应当算是个奇迹。”尹冰彦附和着。

“……”

李宗仁当然有自知之明,他哪能不知道这些话都是友人们的安慰。但他喜欢听,不厌重复。坐在李宗仁身边的胡友松,一边张罗,一边照顾李宗仁。老牛师傅总算尽心,那道“粉芋扣肉”做得很好,李宗仁搛了一块,可只是放在嘴里咬了一小点,吮了吮,却没有下咽。广西习惯“粉芋扣肉”是“双夹菜”,必须将依次排在碟中的扣肉和粉芋各一块一次夹起吃,才尝得出那香、酥、粉、绵的特殊味道,可李宗仁已经力不从心。

“随意,各位随意吧!”他示意胡友松多招呼友人们吃菜,自己却只是象征性地沾沾筷子,他想吃,可咽不下,胃口调不起来,再说直肠手术后,伤口刚愈合,也还有不少禁忌。主人是这般样子,客人自是不能酣畅淋漓,豪饮尽兴的,加之李宗仁经过这两次手术后,听力减退,友人说话都得高声大嗓,席间的气氛,就不能像以往在西总布胡同时那么热烈愉快了。

酒过三巡,李宗仁感到头有些晕,身体不支,是席上那喷香的白兰地熏的,还是这样的场合他已经不能适应,他说不清,不过,他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实在太抱歉!”李宗仁靠在椅子上,有些吃力地说,“我得回房间休息一下,让友松陪着你们!你们能尽兴,也等于是我酒足饭饱了!”

李宗仁被扶回房去不久,这桌难得的酒席也就散了。客人们心里自然有些怏怏地过意不去,这个“国庆、出院、迁居”三喜临门的家宴,本该是谈笑风生的叙谈良机,没想到刚才有个热烈的开头,却如此淡漠地结了尾。早知如此,真该劝主人不要费这么多神了。

可李宗仁没有后悔。夜里,他还和胡友松断断续续地谈论着这些友人,谈论着他们的身体和近两年来他们的际遇。“我还生活在他们之中。”李宗仁因此得到莫大的安慰。

家宴请友人的第二天中午,刘秘书匆匆将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送给李宗仁:“李先生,送请柬的人在门口等着,要请你答复能不能去。”

那是一张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名义发来的请柬,请李宗仁9月30日下午六6时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庆祝国庆19周年的招待会。请柬上还有周恩来总理的签名。

“你能去吗?昨晚的家宴都不能终席,国庆招待会那种场合,恐怕您支持不了吧!”一旁的胡友松担心地想劝丈夫辞谢。

“去!”李宗仁半点没有犹豫,“周总理请的,我能不去吗?”他转而又对刘长春说,“刘秘书,请答复来人说,我一定去!”

李宗仁当然懂得,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宴会、招待会的本身,除了吃喝以外,却含有比吃喝要深刻得多的意义。尤其是每年的国庆招待会,完全可以说是当今全国最高格的待遇。在这样的“大革命”年代,许多原先显赫的共产党重要领导人物都渐渐在政坛上销声匿迹了,可共产党中央、国务院,居然还这么郑重其事地来请自己参加国庆招待会,这实在是“皇恩浩荡”啊!再说,在这样的场合露露面,实际上也是给那些造谣说“李宗仁假牙里安有无线电台”和“郭德洁是梅花党头领”的小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善言说服了妻子。于道理上说,她也很赞成他去亮亮相,但她仍然担心他的身体。自从李宗仁在北京医院第二次作了手术之后,她发觉她的“德公”已经是每况愈下了。

9月30日下午,李宗仁准备如期去参加国庆招待会。他心里一直很兴奋。自从8月初在医院里被宣告是患了直肠癌之后,他根本没想到还有今天,毕竟是苍天有眼,命不该绝!他想剃剃胡子,于是取出那个从国外带回的电须刨。上进了电池,坐到妻子的梳妆台前。

“哟!”他刚坐定下来面对那张椭圆的梳妆镜时,心里不禁一惊:怎么这两个月来,变得这么苍老,这么消瘦了!平时路过这梳妆镜前,虽也看到了自己的病态倦容,可距离没这么近,看得没这么认真,这么清楚。稀疏白发如同霜后路旁的茅草,丰满时不曾得见的眼角和脸上的皱纹,像枯裂了田里的龟纹缝,纵横交错。

“老了!”他心里无可奈何地轻叹。可很快地,他又用意志的手,拂去了心头的那一抹阴影:不是还活着吗,眼睛还那么明亮有神。人,不能自暴自弃,也不必自惭形秽,时光老人对每一个人都一样公平。

他换上了那件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时穿的深灰色中山装,戴上那顶藏青色呢质干部帽,把衣服的风纪扣都扣好。他习惯在庄严的场合严谨些,就是当年在台儿庄指挥作战,他宁可让汗水湿透衣衫,也不肯解开那颗显示军人威严的风纪扣。

“若梅,你在家吃饺子,还是吃面条?跟老牛说一声。”

“德公,您可别管我了,我随便的。您去赴宴,可要小心些,别摔了。”胡友松看李宗仁腿走路时,已经有些抖抖颤颤,她真担心会出什么意外,“若是感到不适,便早些告辞回来。”说实在的,无论从医生、从护士的角度说,都不应该让李宗仁出门,可他决意要去,她也无可奈何了。

果然,李宗仁出去不到两个小时,便被司机扶着回到了客厅里。脸色很难看,苍白中带着蜡黄。手拿东西,也抖抖地稳不住。特别是他重又感觉到腹腔内有一种莫名的不适,身体好像在发烧。

“若梅,我总算是去了,我见到了周总理,我向他问了好,致了谢!”李宗仁一边喘气一边说,“明天,要上天安门观礼!我,我还要争取去!”

第二天,李宗仁没有上天安门城楼观礼,却被送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