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雨黄昏:李宗仁和胡友松的生死之恋
1081800000029

第29章 聚散依依5

北京的冬天是寒冷而萧疏的。道路旁和庭院里的树木,多落尽了象征着茂盛葳蕤的绿叶,剩下一树光秃秃的枝桠。花坛里的草本花卉,都残红褪尽,叶败枝枯。偶尔剩下几枝顶得住寒冷的玫瑰和月季,半卷着叶和艰难地开着的花,整日在寒风中战栗。人家屋里都生了炉子,或开了暖气,没有要事和迫不得已,人们都不愿出门,而待在屋里打发日子。

医院当然不会因为是冬天而不接待病人,但1968年冬天的北京医院,却真不像往年那么人来人往。住着院的病人依旧住着,没住进院的病人却住不进来。平时爱到院子里散步的病员和陪护,因为寒风阵阵而失去了那种兴致,只是每天“早请示”之后和“晚汇报”之前,总有一大群看上去文质彬彬、面容呆板的人,在院子里打扫卫生。他们有的挂着牌子,有的干脆用墨水在白大褂上写着姓名,其中不乏该医院有名的专家、教授和大夫。各个的名字前,都要冠一个诸如“反动学术权威”、“黑五类狗崽子”之类的头衔。他们大概并不太害怕寒冷,漫不经心地在寒风中做着简单的劳动,那姿态,让人一看便想到“挨日子”这个词儿。

午后有一缕太阳从云层中洒下来,淡淡地显得苍白无力。李宗仁那辆红旗车停在病房外,沐浴在那如同月光般的太阳下。那是来接胡友松回家的。胡友松也病了,由于自国庆节李宗仁住进医院后,她一直守护在他身边。医生、护士除了查房、送药、打针的事之外,其他事什么也不做,她都得包揽下来。“文化大革命”时期提倡“自我服务”,医院里的护士卸去了许多担子。打开水、喂药、取饭、涮便盆痰盂、洗病员服装……她肝大、胆囊大、神经衰弱的毛病一直没有治愈,日日夜夜都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还常闹感冒,有时自顾不暇,还得勉强照顾个重病人,身体确实支持不住了。

医院早就建议她回家休息,换人来照顾李宗仁。可在北京,李宗仁和胡友松都举目无亲。胡友松的那个刻薄的养母,自胡友松与李宗仁结婚之后,只到西总布胡同5号去过一次。李宗仁让胡友松给了她200块钱,自己却不想见她。那以后,胡友松有时给她寄些钱去,也不知她收到没有,反正没有回音。眼下李宗仁这情况,当然不便也不能让她来照顾,甚至根本没有必要让她知道。那天李宗仁左思右想,在广西,自己的亲戚中,有个侄儿李常光在桂林工作,平时联系不多,大概也拖儿带女的,不便离开。郭德洁的亲戚中,还有个侄儿郭嘉兴,也在桂林,前几年郭德洁病危时来过北京,虽然年过花甲,身体还好,于是便和胡友松商定,请郭嘉兴来陪护。

郭嘉兴是个心胸坦达的勤劳人,虽然姑姑郭德洁去世后,姑父已续弦娶了胡友松,他一如既往地敬重姑父。姑父的再娶,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姑姑自18岁时与李宗仁结为伉俪,四十余年风风雨雨,算是白头偕老的夫妻了。所以,郭嘉兴得讯后,二话没说,立即从桂林赶到了北京。

郭嘉兴是冬至节前赶到北京的。桂林人兴冬至节,他赶来和姑父在医院过了个冬至节。熟悉了一番医院的环境之后,便打算让胡友松这位比自己年轻得多的“新姑母”回家休息。他看着她也实在有些可怜,由于操劳过度,还不到30岁的人,脸色居然惨白惨白,让人一看就看出一种病态。

“若梅,你走吧!”李宗仁见胡友松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医生帮她开的药也送来了,便叫妻子回家去,“你回家后,也要多保重!是我的病使你累成这个样子,我心里真不好受。”

“我再陪陪您,再陪陪!”胡友松见李宗仁说话时眼眶都湿润了,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他不放心她,她更不放心他。两年多来,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可谓欢乐同享,患难与共,终于因为各自的身体,要分开了。李宗仁在这样的时候,是多么需要一个全心全意陪护的自己人啊!她不是不放心郭嘉兴的照护,她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丈夫。

“走吧,不要让司机久等,过几天,你身体舒服些了,再来看我。这里有嘉兴关照,没问题。”李宗仁催胡友松回家,他怕司机有意见,在西总布胡同时,“自行车口角”和“公鸡风波”之后,司机曾几度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遗憾的是,他和胡友松都不懂开车,不能“自我服务”,回想起来,这方面他还真比不上郭德洁。胡友松站起来,用双手轻轻地揉了揉李宗仁的手,又用额头轻轻地贴了贴他的额头。然后,提起那只装着她的日用品和换洗衣服的提包,走出了病房。郭嘉兴跟在她后面送她出去。

胡友松的步子迈得很慢,当她走过艾地夫人曾经住过的那间病门口时,突然止住了脚步。

郭嘉兴跟着停下来,轻声问道:“忘了东西了?”

“不!”胡友松一转身,又走了回去。她大概是想到了艾地夫人,想到了那个失去丈夫后可怜巴巴的印度尼西亚妇女。她害怕像她那样失去丈夫,她怕!她还要回去陪陪,哪怕只是一分钟!

胡友松回到病房时,李宗仁自己在用手绢揉着眼角,神情显得忧虑不安:“若梅,你怎么又回来了?”

“德公,我再陪您一会儿。”胡友松说着,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见胡友松很动感情,躺在床上的李宗仁伸出那瘦弱的右手,拉着妻子坐在床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再坐坐也好,有件事,我刚才忘了跟你说。前年志圣在美国结婚时,寄来张照片,那照片放在我卧室写字桌抽屉的一本褐红色的相册里,你下次来看我时,千万别忘了把那本相册捎来,我想再看看。”

胡友松点点头:“嗯,也许我明天就给您带来。”

“不必那么急。”李宗仁平静地说:“我这病虽然一时好不了,可一时也坏不了。有嘉兴照护着,我还有信心再回到我们北总布胡同的家去,我还想着要和你一起去前门全聚德吃烤鸭呢!”

胡友松心里很乱,她感到肝有些隐隐作痛,她知道李宗仁这些充满信心的话是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郭嘉兴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好劝胡友松走,也不好劝她不走。就这样,三人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病房外那辆红旗车“嘟嘟嘟”直鸣喇叭,似在不耐烦地催促,胡友松才不得已再次离开了病房。

世界上的事物总那么矛盾,病人需要静养,可病人又害怕孤独。胡友松回到北总布胡同之后,虽然得到了足够的休息,可因为心里总挂着李宗仁,病情却不见大好。肝痛总算好些了,可夜里仍旧失眠,胃口不好,食欲不振,抵抗力自然也差。

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找到了李宗仁说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李志圣从美国寄来时她就看过。照片上除穿花格衬衫的风度倜傥的李志圣和他那戴着眼镜,一派温柔贤淑的华裔妻子之外,中间还有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这老妇人是谁?胡友松无从猜。记得两年前志圣寄回这张照片时,她就问过李宗仁,李宗仁像是告诉过她,又像是没有明确告诉她而支吾过去。不过,那时她确然不介意,就是个老人嘛,或许是志圣的岳母。现在,李宗仁偏只要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她一时也捉摸不透。她本想第二天叫司机专门将照片给李宗仁送去,可一想到李宗仁那句话,也就真的不着急而把那本相册撂在桌上了。相册里还有不少她和李宗仁在北戴河度蜜月时的照片,她也可以翻翻。人孤独时,回忆美好过去,是排解忧思、消化孤独的最好办法。

胡友松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星期,这是她和李宗仁结婚以来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她每天只有翻翻书,看看李宗仁回忆录的稿子,或是看看相册,听听广播。北总布胡同14号的院子,不及西总布胡同5号的宽敞,也没有那么多花木,再说,李宗仁不在身边,她也无心到院子里散步。

她每天上午都准时给医院打电话,她已经熟悉了那些给宗仁治病的医生护士,她可以从电话里打听到李宗仁的病情变化。可这几天,从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每每都只有这四个字:“病情依旧。”

再过两天就是1969年的元旦了。虽然中国人一向不把元旦当成正式的过年,但元旦毕竟是一元复始。“每逢佳节倍思亲”,胡友松打算到医院里去陪丈夫过一个病房里的元旦。她拿了些钱,想到街上去买些水果。李宗仁喜欢吃金元帅苹果,也喜欢吃雪梨。

当她刚刚提起一只蓝子,准备出门时,刘秘书急步走进来,险些把胡友松吓了一跳。

“李夫人,李先生托人捎来一封信。”

“哦,谢谢!”

那是一个1963年时印制的航空信封,封面上工整流利的钢笔字写着:“请面交内人胡友松收启。”胡友松一眼就看出,是李宗仁的亲笔字。心里一阵高兴:字迹这么工整,不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用抖抖的手写的。她急忙拆开,里面是蓝横格信纸,上面印着一条毛主席语录:“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下面几行流利的字写着:

若梅你好:

后天是元旦,请你拿出二十块钱交老牛,买些酒菜,借以欢度新年。我的病日见好转,真是可喜的事,余俟面谈。

勤手书

胡友松知道,“勤”是李宗仁自用的字,给一般人写信,他是不用这个字的。

她转回客厅,放下篮子,又一遍仔细地读起那封信来。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看得出这位在病中的78岁的老人,心还真细,想得那么周全。节日来临,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犒劳家里的工作人员。大概因为他年轻时就是个军官,30出头就当了地方部队的总司令,尔后步步高升直至副总统、代总统,再尔后就是流落异国他乡,接触民众,接触下层的机会少了,现在老来,又回到民众当中,当了普通的一分子,完成了“返璞归真”、“还原天性”的循环吧!在北戴河度蜜月时,他常去渔民的小屋里访问,总要抱抱村妇手中的小孩。前几年住在西总布胡同时,常到门口去和街上的小朋友逗趣。想到这里,胡友松越发觉得她的德公可爱可敬。于是即刻取出了20元钱,去交给老牛师傅。然后,自己依旧提着篮子出了门。不管怎么说,她元旦都要到医院去看他、陪他,送那张令她莫名其妙的照片去,让他介绍一下李志圣和妻子中间的那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