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树
吴冠中
童年的故乡本有很多高大的树,孩子们谁也不予理会树有什么美,只常冒险爬上高枝去掏鸟窝。后来树几乎被砍光了,因为树干值钱。没有了大树的故乡是多么单调的故乡呵,也似乎所有的老人都死去了,近乎凄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最珍惜老树,因树比人活得久长,抚摸老树,仿佛抚摸了逝去的故旧亲朋,老树仍抽枝发叶,它尚活着,它自然认识世世代代的主人,至于千年古柏古松,更阅尽帝王将相,成为读不尽的历史卷轴。
人们到树下纳凉,摆小摊,四川的黄桷树荫更是挑夫们中途最佳的歇脚处,那里还往往有小姑娘卖茶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如果没有了古柳,盲翁失去了卖艺的好场所。夏木阴浓固具郁郁葱葱之美,而冬天的树,赤裸着身躯,更见体态魁梧或绰约多姿之美,那纯是线结构之美,进入抽象美的范畴了。不少人沉湎于人间丰腴,不爱着冬天的树,因其荒秃。宋代画家郭熙几乎专画冬天的树,郭熙的画面充满强劲的筋骨,郭熙的世界是树之精灵的世界,是人之精灵的世界。 作为郭熙的后裔,我永远在探寻树的精灵。到江南写生,要赶早春,杨柳枝条已柔软,才吐新芽,体态袅娜,一派任东风梳弄的妩媚风韵,远看如披了轻纱,诗人说:柳如烟。黄山松背靠石壁,无地自容,为了生存呵,不得已屈身向前伸出臂膀,生命的坎坷却被人赞赏,说那是为了迎客、送客、望客。美国的尤色美底大森林有我见过的最大的松树,笔直参天,高树仰止,汽车从树基裂开的水洞间穿行。如何表现其高大,画家煞费苦心,最大最大,未必最美最美。六十年江湖生涯,老树最是莫逆之交。滨江的大榕树,遍体垂挂着气根,蓬头散发,永葆婆娑风范;冰天雪地,白桦无寒意,回眸秋波,以迎稀客;四月天,北国的枣树依然光秃着乌黑、坚硬、屈曲的干枝,瘦骨嶙峋,傲视群芳。天南地北,我见过的树,爱过的树确乎不少,但大多叫不上名,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一回在贵州凯里地区的原始森林里爬坡,背着笨重的画箱,全靠两只手攀着前进,有些树看来躯干结实,不意一抓却成灰,我摔跤滚下,几乎丧生,这是初次见到站着死去的树,寿终正寝,真正享受了天年。
能享天年的树毕竟不多了,人们懂得了植树的重要,“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是人类的美德,为子孙造福的职责。毁尽了树,人类自己也将毁灭,于是地球上只剩下高昌、交河、楼兰……树不仅是生命的标志,也是艺术的标志。生命之树长青,其实是艺术生命长青,人总是要死去的,艺术才能跨越时代,“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作者永存在艺术中。然而艺术极难成活,比树难活多了。人们说风格是人,也可说风格是树,像树一样逐渐成长。树的年轮是一年一年添增的,而风格的形成还往往不一定与岁月成正比,未必越老越有风格,但却绝对需要长年累月地耕作。众目睽睽,空头美术家满天飞舞,君不见在花篮簇拥的展厅中,有最长、最大、最小及用脚、舌、发制作的符咒。作者往往是三年、二年、一年成才的俊彦或美女。雨后多春笋,更多杂草,哪里去寻夏木荫浓处?天坛、太庙,依傍的是祖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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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哲学,就是默默地扎根泥土,顶天立地地傲视沧桑变迁。人应该从树的精神中获得对生活的感悟,感悟生命存在的价值。
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积累,踏踏实实地向心中恒定的目标进取,像大树一样聚集经年的智慧,而不是一现的昙花,为缥缈的虚荣随意挥洒生命。
◆农 家
黑 塞
当我重新见到阿尔卑斯山南麓这块福地时,我仿佛总觉得自己从流亡中回到了故乡,仿佛终于又站在我理应站的山的那一边。这里,太阳更亲切,群山更红,这里生长栗子、葡萄、杏仁、无花果,人们善良、友好、彬彬有礼,虽说他们都很贫穷。
他们所建造的一切,看来是那么好,那么恰当而可爱,仿佛都是自然生成的。房屋、围墙、石级、道路、种植地和梯田,这一切既不新也不旧,这一切仿佛不是靠劳动建造的,不是用脑筋想出来的,不是巧夺天工的,而是像岩石、树木、苔藓一样自然形成的。葡萄山的围墙、房屋、屋顶,这一切都是由同样的褐色片麻岩石砌成的,这一切相辅相成,像弟兄手足一般。没有一样看来是生疏的、怀有敌意的和粗暴无情的,一切都显得亲切、欢畅和友好。
你愿坐哪里就坐在哪里,围墙上、岩石上、树桩上、草地上或者土地上,全都可以;不论你坐在哪里,你四周都是一幅画和一首诗,你四周的世界汇成美丽而幸福的清音。
这里是贫穷农民居住的一个田庄。他们没有牛,只有猪、羊和鸡,他们种植葡萄、玉米、果树和蔬菜。这所房屋全部是石头砌成的,连地板和楼梯也是,两根石柱间一道凿成的石级通往场院。不论在哪里,植物和山头之间,都浮现出蓝色和湖光。
忧虑仿佛已留在雪山那边了。处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间,人们的忧虑实在太多了!在那里,要找到生存的理由,是那么困难,又是那么至关重要。不然的话,人该怎么生活呢?
面对真正的不幸,人们煞费苦心,郁郁寡欢--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须辩护,思考变成了游戏。人们感觉到:世界是漂亮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不是万念皆灭。
我想再增一对眼睛,一叶肺。我把双腿伸进草丛里,并希望它们变得更长一些。我愿成为一个巨人,那样,我就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的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我就可以这样躺着,永远不站起来,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上千万年,对着天空眨眨眼睛,对着湖水眨眨眼睛。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呵上一口气,积雪融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洋过海,去取一个新的太阳。
这一夜我将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样!世界在做什么?创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样!但是,这儿山上还开着一朵樱草花,叶子上银珠点点,那儿山下的白杨树间,甜蜜的微风在歌唱,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间,有一只深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乱飞--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着幸福的歌,它哼着永恒的歌。它的歌是我的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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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生活怎样考验着人的毅力和智慧,人总是能从自然中获取灵感,做出一份不错的考卷的。乐观的人长于从自然中发现礼物--舒卷的水藻带来诗的流淌,肃穆的夜色是天然的幔帐,肥沃的泥土是天赐的黄金……
自然的秘密藏在勤劳、执著者才能找到的洞穴里,因为只有深信不疑自然慷慨的赐予,才会有足够的、锲而不舍地探寻的勇气!
◆假如我是富豪
卢 梭
假如我是富豪,我不会到乡间为自己兴建一座城市,在穷乡僻壤筑起杜伊勒利宫。在一道林木葱茏、景色美丽的山坡上我将拥有一间质朴的小屋,一间有着绿色挡风窗的小白屋。虽然屋顶铺上茅草在任何季节都是最舒服的,可是我更喜欢瓦片(而不是阴暗的青石片),因为瓦片比茅草干净,色调更加鲜明,因为我家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这能够帮助我忆起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我没有庭院,但有一个饲养家禽的小院子;我没有马厩,但有一个牛栏,里面饲养着奶牛,供给我喜爱的牛乳;我没有花园,但有一畦菜地,有一片如我所描绘的果园:树上的果子不必点数也不必采撷,供路人享用,我不会把果树贴墙种在房屋四周,使路人碰也不敢碰树上华美的果实。然而这小小的挥霍代价稍微,因为我清幽的房屋坐落在偏远的外省,那儿金钱是不多,但食物丰富,是个既富饶又穷困的地方。
那儿,我聚集一群人数不多但经过挑选的友人。男的喜欢寻欢作乐,而且个个是行家;女的乐于走出闺阁,参加野外游戏,懂得垂钓、捕鸟、翻晒草料、收摘葡萄,而不是只会刺绣、玩纸牌。那儿,都市的风气荡然无存,我们都变成山野的村民,恣意欢娱,每晚都觉得翌日的活动太多,无法挑选。户外的锻炼和劳作刺激我们的胃口,使我们食欲大增。每餐饭都是盛宴,食物的丰富比馔肴的精美更得人欢心。愉快的情绪、田野的劳动、嬉笑的游戏是世上最佳的厨师,而精美的调料对于日出而作的劳动者简直是可笑的玩意儿。这样的筵席不讲究礼仪也不讲究排场:到处都是餐厅--花园、小船、树荫下,有时筵席设在远离房屋的地方,在淙淙的泉水边,在如茵的草地上,在桤树和榛树下;愉快的客人排成长长的行列,一边唱着歌,一边端出丰盛的食物;草地桌椅、泉水环石当做放酒菜的台子,饭后的水果就挂在枝头。上菜不分先后,只要胃口好,何必讲究客套;人人都喜欢亲自动手,不必假助他人。在这诚挚而亲密的气氛中,人们互相逗趣,互相戏谑,但又不涉鄙俚,没有虚情假意,没有约束,这更有利于沟通情感。完全不需要讨厌的仆人,他们偷听我们的谈话,低声评论我们的举止,用贪婪的目光数我们吃了多少块肉,有时迟迟不上酒,而且筵席太长时他们还唠唠叨叨。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将是自己的仆从,每人都被大家服侍;我们任凭时间流逝;用餐是休息,一直吃到太阳落山也不在乎。假如有劳作归来的农民荷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要对他说几句亲切的话使他兴奋;我要邀请他喝几口佳酿使他能够比较愉快地承受苦难。而我自己因为内心曾经感受些许的激动而喜悦,而且暗中对自己说:“我还是人。”
每逢乡民的节日,我同我的朋友率先到场;每逢邻里举行婚礼,我总是被邀的客人,因为大家知道我喜欢凑趣。我给这些善良的人们带去几件同他们自己一样朴素的礼物,为喜庆增添几许欢愉;作为交换,我将得到无法估价的报偿,一种和我同样的人极少得到的报偿:推心置腹和真正的快乐。我在他们的长餐桌边就座,高兴地喝喜酒;我随声附和,同大家一道唱一首古老的民歌;我在他们的谷仓里跳舞,心情比参加巴黎歌剧院的舞会更加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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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生活少不了希望和憧憬,也少不了聊以自慰的想象。“假如我是富豪”是让自己快乐生活的一种方式。
真正的幸福和物质的丰盈与否并不一定成正比,坐拥亿万财富的人可能终日以泪洗面,而食不果腹的人却可能整日开怀。
持久的幸福像风中的铃兰,只要有风的吹拂就快乐地歌唱,融于自然的乐观态度,才是快乐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