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李宗仁马术高明,胆子很大,早年在桂林陆军小学时,曾因能在马上倒立和不踏马蹬飞身上马而闻名全校,被称为“李猛子”,后来步步高升,总忘不了一有机会便去遛马,而且总喜欢到郊外旷野去策马奔驰。
这鱼峰山东南面虽有一大片空旷草地,但毕竟不能恣意驰骋,所以他今天只以中等速度驱马而行。
在空旷草地上遛了几圈,李宗仁将马拴在小龙潭边的一棵柳树下,便和副官拾级而上。入山门,穿过一个宽三尺,高、深丈许的小洞,来到石壁上刻着“清凉国”的一个洞天前。李宗仁驻足看了看那“清凉国”三字,不知是对这书法不甚欣赏,还是心里不宁静,只无语地摇摇头,又和副官继续攀登,一口气竟登上了山顶。在山顶上鸟瞰,只见柳州全市,千峰环野,一水抱城,炊烟与雾霭相连,舟楫与车马齐驱,别是一番风味。
兴许军人在阵前马上常常会忘却七情六欲,而只要稍稍静下来,目睹人间烟火,人情家思又会重于常人的缘故吧,不期然地,他又想起了妻子,想起了昨天那封因故没写完的信。今晨,他是出来遛马散心的,很自然忆起前些年在桂平时与新婚的妻子郭德洁到西山去遛马的情景。起初,她想学骑马,可胆又怯,只好和丈夫同坐在一匹马上。一个威武的军人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同骑在一匹马上,那龙鳞古松掩映的山道上,常常留下一串串和谐的笑声。后来,她也学会了自己骑马。山道上,两匹马并肩而行,惹得树上的鸟儿一阵喳喳,欢快而去。可军人,极难有那么悠闲自得的平静日子。夫妻双双去遛马的事有过几次,李宗仁也记不起来了,总之,那日子太短、太少,犹如一现即谢的昙花。如今,形势所迫,夫妻只得分居异地;迢迢千里,只能靠鸿雁传情,耿耿之情,念念之心,比常人更甚、更苦。
“今天无论如何要给德洁去信。”李宗仁默默思忖。他坐在山顶的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凳上,凝视着淡淡晨曦笼罩着的柳州城。“她在香港一定会感到孤独、无聊,要有个小孩在她身边多好!”“李老总,你来看。”副官阿贵一直在山顶那块不算平坦的石坪周围转悠,东瞧瞧,西望望,忽地发现南面一石崖缝隙处有一个菜篮大的鸟窝,几只灰褐色的鸟飞出飞进。他辨不出那是鸨鸟,还是喜鹊。
李宗仁起身走过去,阿贵掏出了腰间的驳壳枪。“我来试试眼水。”他边说边把子弹上了膛。
“呃!”李宗仁压住他那拿枪的手腕,说道,“何必要拿鸟窝来当靶子。
你这戏弄一枪,它们便命遭灭顶,‘家破人亡’。要试眼水,不妨朝半山间那蔸野柿子树去开火。那拇指大的小柿子,正红得像一个个小灯笼呢!”阿贵无可奈何地把驳壳朝枪盒里一插,羞赧地点了点头。他心想:李老总今天怎么做起菩萨来了,以往在战场上,莫说几只鸟崽,那些威壮的战马,活活跳跳的敌兵,不都丧生在你的枪口之下?怪事!
“下山!”李宗仁大概看透了副官的心理,命令似的说道。
两人急步咚咚地走下山来,刚刚解开系马绳,只见有一老一小两个叫花子,衣衫褴褛,满面污垢,踉踉跄跄朝他们走过来。距不五步远,那老的便领着小的,嘭的双膝跪将下去,伸着黑里墨黢的手哀求道:“长官大人行行善,长官大人行行善,我们祖孙两人两天没沾上一颗米了!”李宗仁心里一惊。近来,特别是昨天遇上的诸事所造成的郁闷不安的忧虑焦急顿时又涌上心来。倒不是见这一老一小的叫花子心里难过,这年头,哀鸿遍野,乞食的比比皆是,何足为奇?只是类比联想,眼下军费拮据,给养困难,万一有朝一日军营断炊,手下数万官兵难道也变成如此乞丐不成?照往天,李宗仁对这种拦路行乞的叫花子大多不予理睬,只顾扬鞭策马,扬长而去,今日则动了恻隐之心。他摸摸衣兜,空空如也。一老早出来遛马,何尝想到要带上银钱?他瞧了一下身边的副官,那副官本就不打算作什么施舍,见李总司令摸衣兜,自然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想到总司令居然囊罄袋空,大有转嫁于他之势。他也拍拍灰尘似地将上下四个衣兜拍了拍,歉意地摇了摇头,表示一样干净,无可奈何。
“老人家,身上真没带钱。”李宗仁语气平易地说道,“若你们两人实在困难,就到河北我们四集团军指挥部来吧!”“长官,长官。”那老人将信将疑,“贵府那么森严,我们到哪去找你?
在门口,就免不了要挨鞭子赶走的。”“你们去嘛,就说找姓李的。”李宗仁说着就要蹬足上马。
“长官,长官,我们进不去……”“就说找李总司令!”那副官不知怎的忽然抬高嗓门补了一句,而后跨鞍上马,偷偷瞟了李宗仁一眼,生怕讲错了这句话。
“李总司令,李总司令……”那一老一小转过身来,跟着喊着。
李宗仁本想去遛马散心,暂时释释心里的重负,解解郁结的忧烦,没想到事与愿违,反惹得心情更重,顾虑更深。返程的路上,任马蹄得得,他一言不发,阿贵也默默地跟在后头。
李宗仁刚回到指挥部门口,只见勤务兵飞奔出来,—个立正行礼:“报告总司令,有个刚从北边来的人,说是带有一封重要信要亲自交给你。”“那人在哪?”“在客厅里候着。”“北边?”李宗仁三脚并成两步,一边上指挥部门前的台阶,一边暗暗揣测:又是潘宜之和麦焕章捎来的消息吧?不会,昨天才接到过他们的电报,是不是冯玉祥、阎锡山将军的特使?
见李宗仁走进厅来,坐在窗边高靠椅上的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赶紧起身,彬彬有礼地摘下头上的毡帽,躬身道:“李总司令,早安!”李宗仁并不认识这人,听得出他操的金陵口音。“坐,请坐!”李宗仁边招呼他坐下,边解开武装带,“先生是……”“小姓林,名贵章。是李夫人好友舒之锐的表兄,前几日离开北平到长沙办事,还打算到广州去。在表妹家偶然遇上李夫人,她托我捎来一封信亲自交给总司令。”“哎呀,太感谢了,太感谢了!从长沙到广州去,绕到柳州来,太辛苦了!”李宗仁心里诧异十分,德洁什么时候到北平去了?为什么不给个信息?虽然这年头南北通信多有不便,电报总还能行嘛!他心里虽几乎迫不及待地要拆信一读,但当着这位陌生使者的面,又觉不妥,于是便压住性子,和林贵章寒暄了一阵,并交待勤务兵安排好让人陪林先生去游游柳侯祠,这才用抖抖的手拆开妻子的信函。
德邻夫君如晤:
此次孤身一人北上,并非匆忙而不及相告,实乃恐你担心,且久没接你来函,不详地址所致。乞予谅察。
我北上本意是与舒女士一叙旧情,历览故都风光名胜,不料于津、京二处备受厚迎,“扩大会议”诸君以为我是你的特使。
事到临头,我只好假戏真演……
自中旬张学良入京后,扩大会议迁至山西太原。我也有意代你一晤阎总司令,故随与会者同往太原。抵太原后,阎总司令厚待;总司令夫人陪我游了太原名胜。
不几日,舒女士托信叫我返回北平,我亦打算再到北平住数日,再从天津乘船返港。临向阎总司令和夫人告辞时,他们与我深谈良久。据阎总司令之见,因张氏袒蒋,中原之战势不可挽回,败局已定。念及你这次在南方策应合作,率兵入湘作战失利,且蒋氏日正中天,粤、滇二军与桂军战事胜负难测,执意以40 万银洋相送于你,说是万一战事再度失利,此款足够日后生活……
此款项阎总司令已当面点与我,并特派洋行专人转送于你。今趁舒女士表兄南行之机,先此函告。
……
夫妻久别,话长纸短。郭德洁写给李宗仁的信,足有十页笺纸。李宗仁匆匆阅览,久郁深积的心情,若乌云被一阵疾风吹散,这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消息,以至使这个一向矜持稳健的军人,激动得险些靠翻了那张橘黄光亮的藤椅。
“40 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燃眉之急可解!”李宗仁心里喃喃,他不打算把这40 万全当成私产,或者说,眼下这几万军队,不也就是他的吗?
“勤务兵。”李宗仁大步冲出中厅,喊道,“快去请白总参谋长来!”“是!”勤务兵应声而去。他却不停地在厅里踱步,心里盘算道:钱到手后,即派白崇禧、张发奎率大军往南宁解危。滇兵若退,粤军谅不能久持,广西便又可重新回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