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击浪生涯:李宗仁和郭德洁的执手岁月
1115700000026

第26章 女人的心不仅仅是平湖秋月,也有巍峨的山和舒卷的云(2)

像一个伤痛病人,偏偏不幸被别人触着痛处,郭德洁那飞扬的神采,被这一句提问,顿时跌了脸。她想破口骂这个乱提问题的记者几句,转念一想,记者素有“无冕之王”的称谓,万一惹怒,她笔下生端,甚至以讹传讹,更不好收拾。不如来个顺水推舟,给她个扑朔迷离的回答为好:“是的,我一向爱小孩。”记者见郭德洁的脸色,又听了她这巧妙的回答,疑窦更深,故意又问道:

“不知李夫人有几个公子、几个千金?眼下是否都在桂林?”“我有一个。不,我有四百个!他们都在桂林,在儿童教养院里。”郭德洁正色道,“眼下南北战事都吃紧。不久,我将会有八百个、一千个小孩或者更多!”“啪啪……”听了郭德洁的回答,记者们竟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郭德洁没有因为记者的鼓掌而重又神采飞扬起来。她虽然巧妙地对付了这群记者,但痛处毕竟又被触及。上午在儿童教养院,她的心已被触痛过,那还算是潜藏在心里的自我意识,眼下这些记者却如此单刀直入,使她的心像遭到巨石夹击般难受。她强制着难言的痛楚,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见客厅的门外已经围站着好些人,便挥手让身旁侍候的小凤去将门掩上。

她双手抱胸,竟在座位前慢慢地、落落大方地踱起步来。她毕竟见过世面,在这种场合中不拘谨。记者们自然是能适应的,他们心里很机灵,以至出现了好几分钟静场。

“还有什么要了解吗?”她停下脚步,问那些还在写着想着什么的记者。她今天表现得十分克制且颇有耐心。

“我们还想知道您的儿童教养院的建设情况,规模、设施,教员以及儿童们的学习和生活。”那些总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记者是不厌其烦的。

“好吧,人说百闻不如一见。过几天,11 月1 日,我们儿童教养院举行正式成立典礼,欢迎你们到时光临!”郭德洁刚想收场,便有人推开虚掩着的厅门,是许秘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彬彬有礼地向郭德洁说道:“李夫人,您的电话,从省署那边打来的。”郭德洁就此告辞了记者。

电话是宋美龄的声音,相约明天要到李公馆拜访,见见广西新生活运动会妇女工作委员会的头领们。她没有说要去儿童教养院。

东镇路的李公馆,是一幢并不算华丽的平房,中式的四坡水屋顶,小青瓦,棕黄色的封檐板,油漆已斑驳黯然。大小七八个房间,窗户开得倒是相当高大。外墙那米黄色的拉毛墙面,是时兴的式样。这天一大早,在桂林的广西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妇女工作委员会的委员们,都不敢怠慢,一个个准时来到李公馆的客厅里候驾。市长陈恩元的夫人艾淑云,师长许高阳的太太黄纫秋,还有七八个丈夫都是有些身份的夫人、太太,闲着无聊,又不好在这样的场合打麻将,只好一面饮茶、嗑瓜子,一面七嘴八舌地聊天。

主人郭德洁却在她们还没到来之前,便匆匆接驾去了。

“等会儿蒋夫人来了,我们是称她宋指导长呢,还是称她蒋宋指导长?”“当然称宋指导长嘛。”“不,要加个蒋字她才高兴的。”“我看就称指导长,更亲切些。”“干吗喊指导长,真拗口。”“听说原先是称委员长的,委员会嘛。可一家两个委员长,国无二君,容易混淆视听。” “陈夫人见过她吧,据说是皇后相。”“个子高大些,脸盘子有点像孙夫人。”“听说她只懂讲英语和上海话?”“国语能讲,不过音不正。”这些夫人委员之中,只有陈夫人见过宋美龄。时下中国的“第一夫人”,特别是前几年的“西安事变”中关于她的传说,使她成为夫人太太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女人本就话多,女人们在一块谈论传奇的女人,话语自然会源源不断。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院墙外传来,夫人太太们都警觉地站起来,探头往外望去,果是郭德洁、马佩璋和省主席黄旭初夫人宋禄蕉拥驾似的围着宋美龄走了进来。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阵脆亮而杂乱的掌声。

既是在李公馆里会面,郭德洁就是当然的主人兼“秘书长”。她把指导长郑重其事地介绍给委员们之后,又一一把这些委员介绍给指导长。指导长的国语虽不标准,词儿却多得怪。郭德洁介绍一个,她便“西施”、“玉环”、“巾帼英雄”地给被介绍者安一顶高帽子,说得大家笑语盈盈。

郭德洁在客厅的条几上,特意摆了削好的桂林马蹄和乾隆配方的桂林酥糖,指导长见没有刀叉,动也没动,于是大家谁也不敢造次,可是嘴巴却是一直动着的:在说、在笑、在问、在答,只是全然没有谈到什么工作委员会的事。只有郭德洁坐一坐,又走出院子去转一转,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过了一阵,她才恭敬地对宋美龄说:“指导长,您这次来桂,事情多,时间短,儿童教养院恐怕没空去看看了。今天,我特意叫来了些教职员和学生代表,他们现已在院子里等候着您,请您作些训导。”“李夫人,你这是演魔术吗?”宋美龄万没想到郭德洁会来这么个节目,诧异地站起来。

“指导长难得来桂。我们儿童教养院离桂林市又有七十多里路,所以我昨天连夜派车,今晨一早就把他们接来了。”“李夫人真会做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有人在一旁捧场道。

“我说些什么呢,没准备,太没准备。”宋美龄有些踌躇起来。

“指导长出口成章,口若悬河,随便说说便是。请吧,他们已在院子里站好队了。”事已至此,宋美龄心里虽有些怨郭德洁做得太突然,但势已若弦上之箭,不得不去说说。挂着指导长的大名,不指导指导,实难说得过去。她顺手整了整衣领,随郭德洁走到厅外的台阶上。

只见一色老蓝的罗斯福布衣裤,一色的橄榄绿制帽,整整齐齐地排立在檐外的台阶下。“指导长好!向指导长致敬!”不待宋美龄站定,五六十人的声音洪亮地响起。

宋美龄双手像铁路挂钩式地握着,垂放在旗袍前,用她那清亮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说:“各位好!你们郭主任、郭院长要我说说话,我的确毫无准备。不过既来之,则说之吧!你们多是烈士遗孤,你们要继承父兄遗志,努力求学,将来为国效力……广西是民族英雄的发源地,太平天国起义不是在广西桂平吗?太平军里有个女英雄,你们知道不?”台阶下面面相觑,连领队而来的阳永芳也连连摇头。幸好在旁的许太太有些记忆,悄悄告诉阳永芳是“洪宣娇”。阳永芳又转身说给排头的大孩子听,叫他们一个个传下去,好一阵队列里才发出“洪宣娇”的呼喊声。

宋美龄虽然亲自看到这幕“打悄头”的活剧,但视而不见般击掌说:

“对!对!是洪宣娇。洪宣娇虽不是桂平人,但是在桂平崛起成为巾帼英雄啊!桂平那个地方出英雄,也出美女呢!你们郭院长、郭主任,不就是桂平人吗?”“哗……”台阶上下一阵轰轰烈烈的掌声。

郭德洁也下意识地在鼓掌。两天来,她只有这一刻,心里最舒坦、最惬意……

21

桂林人过旧历年放炮仗是够热闹的。年三十夜交岁的时辰一到,通街满巷,骑楼下、窗台边、阳台上,用竹竿挑着的、在树上挂着的“满堂红”、“千响头”闹腾得震耳欲聋。也有人将“五斤头”、“十斤头”绑扎在一起,点燃后像丢炸弹一样从高楼上掷下街心,“嘭”的一声,几乎要震掉矮檐边的小青瓦。桂林人放炮仗相当舍本,倒不是桂林人有钱富足,而是想以炮仗讨个吉利。那些在过去的一年里诸事如意的,放炮仗谢天谢地,望来年更上一层楼;那些在过去的一年里倒霉悖时,有这样或那样灾难的,想以炮仗之声驱走霉气,迎来好运。可是今年——1940 年的旧历年关,全城放炮仗的人却很少很少。三十夜里,远远近近,稀稀拉拉地放了一阵,年初一却几乎听不到什么连串的炮响了。偶尔有几个小孩,拆开些湖南小鞭炮,一粒粒劈呀叭呀地在过干瘾。

大街上的人倒不少,吃过早年糕之后,男女老少都涌到街上,像北方赶庙会似的东一群、西一圈地围着看文艺表演。那些学校的学生、教师,文艺单位或是临时组成的演出队,化着装在街头作抗日宣传。因为去年9月初,德国希特勒忽然出兵侵略波兰,英国、法国因与波兰缔有军事同盟条约,被迫对德宣战,欧战爆发。11 月间,汪精卫在南京组织的伪政府正式获得日方承认,中国的抗日战争进入了艰苦复杂的新阶段。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积极抗日,声讨、批判汪精卫的卖国行为,激励和推动了全国的抗日运动。在桂林这样的大后方,沦陷区疏散而来的进步文化人士云集,加上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的成立,抗日宣传工作更是搞得轰轰烈烈。当时,广西当局贯彻李宗仁、白崇禧制订的“三自三寓”政策,提出“建设广西,复兴中国”的口号。作为广西省城的桂林,更是每日每时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

约莫九点钟,龙年的第一个太阳刚刚爬到七星山顶的时候,桂北路、桂南路、十字街、水东街、桂西街、环湖路一带,川流不息地行走着手持一束束红、黄、蓝、绿、紫五色纸花的女子。她们一面挥动着花束,一面在人前以歌代言:

“先生,买一朵花吧!

这是自由之花呀!

这是解放之花呀!

买了花,救了国家!

……”那些稍富裕的或并不富裕的,见这些素昧平生的妇女对自己歌唱,并且不容推辞地要在自己的衣襟前别上一朵小纸花,不得不从荷包里或多或少地掏出些钱币来,算是为抗日做了义买。

这次义卖活动,便是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妇女工作委员会发动的。半个月之前,郭德洁主任便召集桂林各界妇女谈话会,部署年初一这天的义卖活动。许多政工人员、新闻从业人员、文艺工作者、医务人员、教师和家庭妇女,听了郭德洁的鼓动,都踊跃参加年关这次义卖活动。

说也真怪,不知是时到如今民众抗战的热情倍增,还是年初一搞义卖这个时候选得好,这天的义卖十分有成效。那些有钱的,有的给金银首饰,有的递银毫、钞票;生活不宽裕的,宁可典掉些东西,也要表示一番不愿做亡国奴的心意。就连那跟着大人上街看热闹的小孩,也不惜拿出自己的“压岁钱”或是拜年得的封包钱,交给那些卖花姑娘。

大街小巷的拐角处,间或贴着些黄底黑字的标语:“前方后方一条心,誓死把侵略者赶出去!”“大拳头,小拳头,一齐对准敌人汉奸的头!”“要学岳飞精忠报国,不学秦桧卖国投降!”民族自尊的火在燃烧,抗日的呼声激荡着山城桂林。

郭德洁一早也起来了。匆匆地叫厨子冲了一杯炼乳,吃了两片煎得黄爽爽的年糕,转身回到房里去。

“德邻,德邻!”她轻声地呼喊因劳累还在熟睡的李宗仁。他是前两天刚从五战区司令长官部驻地湖北老河口赶回来过年的。这是他自“七七”抗战之后第一次回桂林过年。

“嗯!”李宗仁闻声迅速坐了起来。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警觉性很高。

“你睡吧!”郭德洁推着李宗仁的肩膀,关切地说,“我到街上看看义卖的情况。等会若有人来拜年,我已吩咐小凤挡驾!”“不不!”李宗仁顺手披起了床头那件毛线衣,“我好些年没回来过年,想见老朋友还来不及,哪能挡驾呢?叫小凤不要挡,备些茶点,煎些年糕,我这就起床。”郭德洁迟疑了瞬间,乖巧地说:“那也好,我是怕你太劳累。”郭德洁来到桂北路的时候,义卖已进入高潮。有的卖花妇女被买花的簇拥着,有的没准备装钱的东西,大衣襟里的荷包已塞得胀鼓鼓的了;有的卖完了手上的一束花,又赶紧准备回家去再做;街上那些演出队,事前虽未相约,也自觉地在卖花买花的人群旁,唱起了激荡人心的《义勇军进行曲》和《松花江上》……

郭德洁心里不免激动起来:这大概是自己对宣传抗战、支援前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了!像所有成功者的感觉一样,郭德洁心里一阵欢欣、一阵愉快。她忽地想起去年8 月间,在汉口偶尔遇到一位记者采访时说的那番话。那天,那位记者本是去求见李宗仁的,正好遇上李宗仁在三楼客厅与人交谈,郭德洁接待记者,让他先在一楼的厅堂里小坐饮茶。那记者却颇懂得抓时机,三言两语就和她搭上了话题。那位记者说,他在日本东京到处看到挂着广西女学生军的照片,由是想到广西的妇女工作比全国其他省都做得好,可以称为全国的模范了。现在有幸遇上她这位广西妇女工作的领袖,要请她谈谈经验。她见这位记者颇有些来头,就慷慨地用她那带着白话音的国语,答了那位记者之问。记得那次她曾经说过“男女要平等,妇女首先要充实自己,要有才干、有技术,这就要有实干精神。广西虽然没出什么女作家、女名流,但有女实干家”的话。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急中生智的言谈。眼下这新年义卖活动,不就是支援抗战的实绩吗?她在大街上走着,步伐高远起来。兴许是那些卖花的妇女都忙于唱歌卖花,她路过好几处簇拥着卖花的人群,谁也没发现她。

来到十字街,这桂东、桂西、桂南、桂北四条主要街道的交会点,卖花和演出更是热闹非凡。不大的街心广场,四处是人头攒动,歌声、锣鼓声此伏彼起。

郭德洁走到十字街北口那家大光明戏院的骑楼下时,见一人群外围有个穿紫色平绒旗袍的女人,像是很面熟。那女人因衣着讲究,又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不敢往前拥挤,只好将头左斜斜,右探探地看圈里的事。

郭德洁走过去细瞧,才发现她便是陈市长夫人艾淑云。

“淑云,淑云!”郭德洁轻轻地拍了拍艾淑云的背。

“啊,李夫人,李夫人!”艾淑云见郭德洁出现在这里,诧异地说,“你,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李老总不是回来了吗?”艾淑云刚才在人群后挤,因为谁也不认识她,所以无人相让。谁知她这么一嚷嚷,人们的目光竟不约而同地投向她们。李夫人,桂林的人谁不知道呢?前年的台儿庄大捷,好些桂林人甚至一提到李老总宗仁,便竖起拇指说,他是在桂林长大的,从桂林起家的,从桂林打出去的;而李夫人,前时跟李老总四海为家,少居桂林,桂林人知之不多,“七七”抗战以来,特别是近两年来,报端常见“李郭德洁”的大名,又是什么委员啦、主任啦、院长啦,似乎要与李老总比翼齐飞。于是人们想起李老总,便要议及郭德洁;提起郭德洁,势必谈到李老总。眼下,这李夫人竟也出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自然要引起百姓的关注与兴趣。

“李夫人!陈夫人!”那被人群围着的正在卖花的一个姑娘认得郭德洁和艾淑云,她像是《救亡日报》的记者。

人们自觉和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让郭德洁和艾淑云走进里面去。

“这位就是我们妇女工作委员会的主任李夫人。我们今天的卖花募捐,就是她提倡的。请她给大家讲几句话吧!”“哎,哎!你……”像前些天她要宋美龄对儿童教养院的师生讲话一样,郭德洁此前的确毫无准备。这位似面熟非面熟的卖花姑娘突然将这么一军,弄得她措手不及。她想推辞,可一时无词。

“您就说几句吧!说几句吧!”在一旁的艾淑云见已无法推让,也只好鼓励道。

“哗……”一阵掌声,已不容分说,把郭德洁推到了人群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