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诔辞,表达了中国士人“兵乃不祥凶器”的观念,于抒发悲天悯人情怀中,蕴涵着强烈的道德批判。这是中国主流文化对战争的基本态度。
欧亚间的战争,就是东西方文明的撞击。而一种文明的扩张,往往也必须由死亡开道。
西方世界一直流传着一个神话,那就是他们的历史所拥有的亚历山大大帝——他想要做的和他已经做过的事情,都是神才有力量去想和去做的。对于古代希腊来说,亚历山大,是他们的英雄;对于东方的埃及、波斯和印度来说,亚历山大却使他们感受到耻辱。
公元前336年,位于希腊半岛最北端的马其顿腓力二世遇刺身亡。年仅20岁的亚历山大继任为国王。此时的希腊,颇类华夏的春秋战国。马其顿志在夺取全希腊的控制权,在腓力二世占领色雷斯海岸后,已将兵锋直指希腊各城邦。威逼利诱之下,终于在公元前337年召开了科林斯大希腊会议,确立了马其顿的盟主地位,并决定由马其顿领导希腊对波斯开战。亚历山大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匆匆接任统帅的。他必须成为希腊各邦心悦诚服的领袖;他必须转移反对派反马其顿的视线,特别是转移雅典人的注意力。他似乎只有一个选择——东征。
公元前334年春,亚历山大率三万步兵和五千骑兵,开始了对波斯帝国的远征。也许神特别眷顾这位年轻英俊的国王,给予了他一个极好的出战时机——波斯帝国其时正为争夺王位的内乱所苦;帝国西部的小亚细亚、腓尼基、埃及各地宁可依附希腊以伺机独立,而不愿继续被波斯压迫。
亚历山大以180艘舰船进入小亚细亚,傲慢的波斯人对此完全不当回事,等到他们清醒过来并派出300艘舰船前往狙击时,亚历山大已经登陆了。本来波斯人应该考虑到:亚历山大显然需要就地解决军队给养,那他必定急于开战,以求速战速决;而波斯的正确做法就该是拒不出战,以拖垮这支由海上长途而来的疲惫之师。但波斯将军却在邀宠心理支配下积极应战,而且把他们精锐的骑兵布置在格拉尼库河陡峭的河岸上!两军遭遇之后,亚历山大身先士卒,比他的士兵更像战士,很快便将敌军逼进了河中,首战告捷。
其后,他迅速以外交笼络手段,使小亚细亚各城市纷纷倒戈,不战而降,其中包括萨迪斯、以弗所这样重要的城市。
公元前333年秋,亚历山大挥师进抵叙利亚。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Darius,?~前330)率军数十万迎击,这是亚历山大第一次与大流士在战场相遇。两军在伊苏展开会战。皇帝气派很大,在他率领的几十万人中,非战斗人员占了大部分,据巴比伦的一份官方文件,每名波斯骑兵,可带12名仆人随军。后来在大马士革俘获的波斯随军宫廷人员中,光皇帝的厨子就有319名!这一次的战场对作战仍然极为不利:一边是大海,一边是山岭。波斯精锐骑兵无用武之地。在波斯败局已定的时刻,大流士仓皇逃走,丢下了各种象征权力的标志:王袍、弓和战车;最重要的是,大流士居然丢弃了他的母后西西冈比斯(Sisygambis)、皇后斯塔泰拉(Stateira)及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在西西冈比斯率领被俘的所有眷属,匍匐在征服者亚历山大脚下听候发落的时候,这位欧洲的年轻君主吩咐说:“今后给我写信,要把我当做亚洲之王,不准用对等的口气!”——难道这就是对敌人的处置?是的。亚历山大以礼貌来对待敌人的家属,为后来的欧洲人做出了很好的榜样。但是亚历山大高傲地拒绝了西西冈比斯和解的请求,这表明战争并未结束。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前90~前21)写道:“他的蔑视使她惶恐不安,她又向亚历山大拜倒下去。但是亚历山大说:‘不用担心,母后,他也是亚历山大。’他叫这位老太太‘母后’,证明他懂得善待这些女人。”事实上,在以后的戎马生涯中,亚历山大一直把西西冈比斯带在身边,就像对自己的母亲那样伺候着。就高尚品德和博大胸怀而论,历史上确实没有哪位领袖人物能及得上亚历山大。史学家普鲁塔克(Ploutarchos,46~120)曾记述过另一件亚历山大善待妇女的事——
底比斯城蒙受了无数可怕的灾难,提莫克瑞娅的财产遭色雷斯士兵洗劫一空,就是一桩惨事。提莫克瑞娅是位以美德著称的女人,但是色雷斯人的头目用暴力玷污了她,还问她把金银财宝藏在什么地方。她把他独自带到花园里,指着一口井说,里面有她存放的珍贵财富。当这个色雷斯人俯向井口时,提莫克瑞娅把他推入井中,又扔进一大堆石头砸死了他。其他色雷斯人把她绑起来,带到亚历山大面前。亚历山大从她的神情举止上,立刻看出她是个高贵勇敢的女人:她跟着那些带领她的人,镇静自若,毫不畏惧。国王问她是什么人,她说:“我是泰阿瑞奈斯的妹妹,他曾为了希腊的自由和腓力打仗,在喀罗尼亚指挥战斗的时候阵亡了。”亚历山大钦佩她的回答和勇气,下令放她带孩子们离开。
被亚历山大放走的这位提莫克瑞娅,其兄是跟他父亲在阵前较量过的,而色雷斯人却是马其顿军中的主力!正是这份高贵的宽容和理智,为亚历山大赢来了被征服领土的妥协,也为他的军队赢来了文明之师的荣誉。
公元前332年秋天,亚历山大进入埃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在孟菲斯他受到了埃及人的欢迎,同时他也祭祀了埃及的神。为了控制占领后的沿海地区,亚历山大在尼罗河三角洲建立了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新的城市——亚历山大城,此后这座城市成为埃及的首都。
三年来,亚历山大的军队转战数千公里,所向披靡,但始终未能彻底打垮大流士。为此,两军都在紧张地备战。公元前331年春,亚历山大决定从埃及回师美索不达米亚,与大流士进行决战。为了这次战役,大流士调集了一切可能的兵力,其中包括著名的大夏骑兵、来自中亚草原的斯基泰人的装甲兵,以及200辆杀伤力极强的刀轮战车,总兵力据古代学者估计在50万~100万之间——研究者认为去掉水分,可能为20万步兵、4.5万骑兵。大流士将胜算寄托在他的刀轮战车上,为此他选择尼尼微附近的高加米拉这块便于奔驰的平原,并将战场加以整理,以便战车发挥作用。这种战车“车轭两边的辕木后面,都有带铁尖头的长枪伸出来,并有三把刀指向车外。车轮的辐条之间也有一些枪尖,还有勾刀装在轮箍上,能把马匹在路上遇到的障碍全都砍倒。”
10月1日,两军在高加米拉开战。亚历山大命令马其顿军避开刀轮战车锋芒,弓箭手集中射击刀轮战车的驭车兵,“马其顿人开始包围战车,把战车上的人打倒在地,他们大开杀戒,阵地上马匹和车夫四散;车夫无法驾驭发狂的牲口,它们拼命地晃着头,车轭掉了下来,甚至弄翻战车。马儿受了伤,拖着尸体狂奔,因惊恐万分而不敢停,直到精疲力竭才倒下……”“有一小队战车跑到最后几排的士兵中,砍杀所碰到的人,遍地是断肢残臂。士兵刚受伤时还不觉得疼痛,所以尽管缺臂少腿,精疲力竭,却未放下武器,直至倒地而死……”(昆图斯·库尔克)
经过长时间恶战,波斯军阵营开始动摇,大流士再度选择了逃跑。波斯的4000塔兰特(约100吨白银)珍宝及战略物资,全部落入马其顿人之手。
大流士逃窜之后,亚历山大没有追击,而是径直挺进波斯首都巴比伦。大流士的军事支柱之一马泽,在这里向亚历山大无条件地投降了。波斯人将他们的御库钥匙交给了年轻的马其顿征服者。颇有政治头脑的亚历山大,不仅向巴比伦诸神献祭,而且任用了波斯人马泽为总督,这样,就成功地安抚了战败国的上层人物,消除了他们的疑虑。之后,亚历山大没有在极其腐化的巴比伦享受一天安乐,即迅速东进,占领苏撒、帕赛波里斯,在那里掠取了12万塔兰特金银,将波斯旧都的辉煌建筑付之一炬。公元前330年,大流士在东逃途中,为巴克特利亚总督伯索斯所杀。亚历山大将他的遗体妥善运送到帕赛波里斯,按波斯人的传统进行了安葬;同时下令处死了参与谋杀大流士的凶手。此举使得亲大流士的波斯贵族,成批地归附了亚历山大。
数年征战,波斯和马其顿都遭受了沉重的损失。伊苏一战,双方共有10万士兵丧命;而高加米拉战役,留下了30万具尸体!此数尚不包括伤者。补充兵源的需要,使亚历山大开始了跟波斯人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这时候,马其顿军中一度地产生了思乡的情愁,士兵们觉得差不多了,应该回家了。然而对于亚历山大来说,这只不过才刚刚起步——他的宏伟目标,乃是建立一个融合东方的崭新的大民族:他想合并欧亚两洲!
亚历山大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说,重新点燃了马其顿士兵的征服欲。公元前330年夏天,亚历山大率军东进中亚的大夏(今阿富汗一带),秋天到达了坎大哈(阿富汗南部城市),准备休整过冬。为此,马其顿人在这里建造了一座新城,被称为“阿拉科西亚的亚历山大城”。在东进的途中,亚历山大摧毁过不少城市,但是他建造的城市却多于被破坏的城市,仅在阿富汗境内,就创建了“阿利亚的亚历山大城”、“高加索的亚历山大城”、“奥克萨斯河的亚历山大城”、“埃沙特的亚历山大城”、“马尔吉亚的亚历山大城”等等城市……
第二年春天,亚历山大军穿过喀布尔地区,向北进发。他们翻过兴都库什山,遭遇了帕提亚、索格第安那、巴克特尔人的猛烈抵抗。在奥克萨斯河附近,索格第安那部落屡屡击败亚历山大,双方对峙达两年之久。恶劣的战争形势,迫使亚历山大采取了严酷手段:在锡尔河地区士兵们得到命令:杀死所有男人,妇女作为奴隶运回后方。经过十分激烈的战斗,亚历山大才得以渡过奥克萨斯河,经马拉坎达(在今阿塞拜疆)到了查克萨提河。
北上受阻之后,亚历山大决定南下印度,以征服印度河流域。行前,他必须解决的问题是,中亚被占领的大片土地需要加强控制;远征印度需要新增兵源。为了利用波斯人在中亚的潜在势力,同时从斯基泰人(今乌克兰人)、大夏人、粟特人中招募新兵,公元前327年,亚历山大带头跟波斯贵族联姻,迎娶了美丽的罗克珊(Roxane)公主,并鼓励他的士兵们娶亚洲老婆,跟当地人通婚。
亚历山大一再优抚波斯王族,也许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大流士一世曾于公元前6世纪末期入主印度半岛,成为犍陀罗(Grandhara,今巴基斯坦西北部)和信德(Sindu,印度河)的王;两个世纪之后,波斯人已风光不再,几个印度小王国瓜分了印度河上游的领土。此番南下,正可打出“恢复波斯主权”这张牌。
霸气十足的马其顿军一到达印度河流域,就强迫印度王公们提供战象,并强化训练战象战术。在尼赛过冬之后,亚历山大兵分两路,一路溯流而上,平定犍陀罗;另一路由他自己率领,前往喜马拉雅山下谷地,扫荡高山部落。据印度文献记载,那些高山部落听说亚历山大来了,都群情激昂,誓死抵抗“蛮族入侵”。但他们的战斗能力实在不能与亚历山大相抗衡,纷纷败北投降。在这场史称“高山之战”的战役结束后,这位希腊人派出来的军事统帅,第一次流露出他对和平的思恋:他命令从掳获的23万头牛之中,挑选出一批最漂亮健壮的——他想把它们运回希腊去耕地!
接着亚历山大顺流而下,强渡希达斯普河。在这里他遇到了真正的印度国王、印度半岛最勇敢威武的干城——波罗斯(Poros)。这位身高超过2.2米的巨人般的国王,根本不承认亚历山大的权力,也不到边境迎接;国王为对手准备的是一场战争。
狄奥多罗斯说,战斗开始后,“波罗斯把40头战象集中在自己周围,然后发动象群冲向敌人……士兵被象鼻卷起,抛到空中,死状凄惨;许多人遭象牙穿透,遍体鳞伤,甚至断送性命。”面对波罗斯列在前线的300辆战车和200头战象,亚历山大率投枪和弓箭队集中攻击战象驭手,许多马其顿士兵死于战象脚下。由于战斗场面极其混乱,印度战车陷入泥泞中失去作用。据阿里安(F. Arrianus,95~175)记载,“印度步兵死近两万人,骑兵约三千,战车全毁。波罗斯的两个儿子战死。其他丧生的还有战象、驾驶战车的人、骑兵指挥官,以及波罗斯军队里的所有将军。”在最后关头,波罗斯骑在一头异常高大的战象背上,他已多处负伤,不得不向亚历山大投降。亚历山大对波罗斯极为钦佩,在这位魁梧挺拔的勇士面前,亚历山大问他想得到什么?波罗斯回答说:“把我当成国王!”亚历山大于是让波罗斯保住了他的王国,封他做了“已被征服的印度国王”,义务是向马其顿派出的总督腓力浦斯纳贡。安顿好了波罗斯之后,亚历山大又马不停蹄地继续东进希发西斯河……
但此时马其顿的士兵再也不愿向前了,尽管在一路的征服中,有许多人有机会留在被占领地当总督或地方长官。他们实在太想家了,想回祖国去;他们已经在外8年,征战里程达两万公里!经过一整天的考虑,亚历山大向他的士兵让步了:他只在乎他的士兵。
公元前325年年初,亚历山大率军抵达印度河三角洲首府帕塔拉(Pattala),在这里结集数月之后,沿阿曼湾和波斯湾,返回巴比伦尼亚。
亚历山大的东征,在整个世界史上留下了说不尽的话题。把东西方融为一个民族的理想,使他在治军时塑造出了一支威武之师,仁义之师;他造成了大面积的毁灭与死亡,也大面积地创建了城市与交通;他掠夺,但他从不把财富放在眼里,当波塞波利斯的皇家御库向他敞开,面对3000吨黄金和数不清的珍宝时,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们投入到流通之中。他把优秀的希腊文化带向了东方,从东方带回了大量文化与科学的标本。在他的军中,有一支强大的学者队伍。他是亚里士多德谦恭的学生,从东方采集回来的学术资料他都交给了亚里士多德。但是当亚里士多德建议他在外征战中把俘虏当做动植物来对待时,他拒绝了。他没能将欧亚两洲合并,但他打通了两洲间的壁垒。一个在30岁就跑遍了半个世界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腐化懒惰或卑鄙庸俗的人。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在巴比伦因疟疾病逝,死时年仅32岁……
亚历山大的东征,是为“征服”这个词注入文明成分的战争。十多个世纪之后,蒙古人西征。他们又为世界带来些什么呢?
与地中海的蔚蓝色文明正好相反,这里将要述及的,是从干燥的黄土高原,由东向西席卷而来的“黄色文化”——欧洲人称其为“黄祸”——不管人们是否愿意,高原上的骑马民族曾以武力统治了大半个世界。它可能把人类的文明向后拉动过,但是它仍然是一种文化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