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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手间的见面往往是尴尬的。
尽管谭威铭早就吩咐下去,如果沈猛子真能赴约,12师一定要以礼相待。沈猛子也确实受到了礼遇。刚过马头桥,他就被恭迎在那里的117团团长侯四请到了车上。“大当家的,又遇面了啊。”侯四的嗓子依旧那么尖细,这人打起仗来勇猛无比,调兵遣将不比白健江差,说起话来,却总是改不了一副娘娘腔。而且年岁越大,他的娘娘腔越浓。沈猛子还能依稀记得,当骑兵营长那会跟侯四的一些过节。对带兵吃粮的人来说,今天打明天亲是常事,用不着惊奇。他跟侯四交过手,真刀实枪地干过。后来也合过,一同对付阎长官旗下的第六师。但这些都是过去,至少是十年前的事。这十年,侯四安安稳稳在谭威铭手下坐享太平,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沈猛子却风里雨里,一天也没清闲过,仿佛上苍注定要他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侯四将沈猛子请上车,自己也躬身钻进了甲壳虫一般的黑色小车内。一排警卫兵啪地合起手中的枪,很像回事地为他们让开了道。沈猛子发现白健江并没跟上来,疑惑地皱了皱眉,侯四马上心领神会地说:“不好意思,师座就请你一个,先让白老弟委屈委屈吧。”隔着车窗,沈猛子看见,白健江被117团的人请到了马头桥边一排平房里。沈猛子倒是不怕,好歹他怀里揣着谭威铭那封信,就算没,侯四也不敢把他和白健江咋样。这些年,单刀赴会的事还少么?不过此时坐在车上,心里却是另番滋味。同样吃粮当兵,同样带兵打仗,境遇竟是如此的不同。瞧瞧侯四,一身笔挺的美式军装,两边各挂一把20响,出入都坐上甲壳虫了。再看自己,就有点叫花子的味道。侯四大约是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道:“都说大当家的这些年混得不错,我看也是嘛。”沈猛子刚要说他嘴乖,侯四又多了句嘴,“跟着共产党干,味道如何?”
“少放屁!”沈猛子带点霸道地斥了一声侯四,其实在心里,他是感激侯四的。一个跟自己为过敌为过友的人,时隔多年,还能记得他当年的雅号,并能自然地称呼出来,证明侯四心里,他沈猛子还是有些分量的。但愿,谭威铭也能学侯四这样,多少记点过去的事。
想到这儿,沈猛子微微闭上眼。其实闭眼是做个样子,让侯四看。这种时候睁大双眼,左顾右盼是很让人忌讳的,也会让人小瞧,侯四怕也不希望他这样。闭上眼就不一样,至少能消除侯四心里的警戒,给他安全感。但那双眼实际是闭不上的,就算真合上,眼缝间还是能射出一道光,车窗外的一切,该收进眼底的,照收不误。沈猛子发现,刘集就是刘集,说它是世外桃源,一点不为过。马头桥那边的五峰岭刚刚才息了战火,硝烟还未散尽,马头桥这边,日本人的铁蹄正踏血而来,战火随时都有可能将这座集镇点燃。沈猛子看到的,却是另番景致。街道两旁的商铺,一大早便全开了,伙计穿着大褂,手提白毛巾,笑呵呵站在门口,嘴里不时吆喝上一两声。卖早点的小摊主在热气腾腾的锅前豪迈地叫着:“豆浆油条大麻花,刘家豆腐烧锅饼。”那声音,那味儿,让沈猛子升腾起一股欲望,真想跳下甲壳虫,美美来上它三碗。山上这些日子,他可是没吃过一顿饱的。唐培森不但在枪把子上算计他,肠胃的算计也令他够受。军饷扣得那个紧哟,都说不出口。但他得忍。从被18集团军收编那一天起,沈猛子就再三提醒自己: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沈猛子是有抱负的,不在乎一时的荣辱与得失,更不能小肚鸡肠地跟唐培森斤斤计较。72团图的是大业宏图,沈猛子虽不善高谈阔论,心里,对自己和自己的弟兄,却有一个清晰的目标。他相信,终有那么一天,他和72团的弟兄会让世人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啊——
车子拐过临河大街,朝绿树成荫的广清路驶去。沈猛子已闻到了谭公馆那股冷森森的味道。
12师师长谭威铭在公馆第二道大门的石阶上迎接了沈猛子,这天的谭威铭一身便装,长袍短褂穿在身上,颇像个走江湖的。大约他是刻意要表现自己的亲切与随和,脸上也着意染了一层笑容。
“沈团长大驾光临,兄弟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他一边作揖一边笑迎上来。
沈猛子抱拳道:“谭兄客气了,我沈猛子不才,今日多有打扰。”
“哪啊,沈兄,我谭某可是盼你好久了。”两人一边热情地寒暄,一边往里走,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似的。其实,过去的岁月里,72团跟12师也有不少摩擦,但那时是各为其主,没办法。局势发展到今天,他们已顾不上计较。必须得放下前嫌,一致对外。这是谭威铭在信里写的话。沈猛子相信,谭威铭不会跟他玩心眼,他跟自己一样,现在都玩不起。
侯四和耿副官紧随身后。也许他们同样意识到了危机,脸色绷得一个比一个紧。战争就是这样,它能忽然间让太阳沉落,让山河失色。
跟街上老板们逍遥自在的情景比,谭公馆就是另一种氛围。戒备森严自不用说,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充斥着火药的味道。沈猛子能嗅到,谭威铭惹上了麻烦,这麻烦怕不只是日本人将要到来这么简单。他努力装出浑然无觉的样子,怕自己的敏感引出谭威铭不必要的警惕。这个时候,稍稍的猜疑都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穿过警卫兵把守的雕木长廊,绕过花园,谭威铭的作战指挥部就到了。跟屠老司令一样,11集团军师以上的指挥官都是把指挥部设在自己家里的,谭公馆说到底就是12师师部。谭威铭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猛子再次抱拳,爽朗地道:“谭师长就是谭师长,你这院子,让兄弟我开眼界了。”
谭威铭谦虚地一笑:“这都是老司令的恩爱,谭某哪有这能耐。”
出乎意料,侯四跟耿副官并没跟进去,沈猛子大步跨进谭威铭的书房时,侯四跟耿副官啪一个立正,分站在书房两侧,为他们担起了警戒。
一进屋,谭威铭的脸色立马阴下来,不像刚才院子里那么趾高气扬,也决然不见一丝谈笑风生的颜色。谭威铭带着满腹的心事道:“沈兄,小弟这次请你来,有要事相谈。”
沈猛子从谭威铭脸上看到一种诚意,这股诚意忽然间打动了他,像谭威铭这样的人,是很少给别人低头的,也很少用如此恳切的态度跟别人说事。看来,他遇到的麻烦不小。
“谭兄,你就甭客气了,有啥话,请讲。”
“沈兄,按说你我两军正在交战中,谭某是不该私自向你发出邀请的,但情况紧急,谭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周到处,还望沈兄能海涵。”
“谭兄千万别这么说,昨晚收到你的信,我和弟兄们非常感动。眼下日寇的铁蹄已践踏了我中华半壁河山,强敌面前,我们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我们的枪,不应该老是对着自己人啊。”沈猛子由衷地说。
谭威铭长叹一声:“都说沈兄不简单,听你此言,我谭某心里高兴,高兴啊。”
沈猛子客气道:“谭兄再客气那就见外了,兄弟我是带着一片诚心来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好!”谭威铭重重说了一声,亲手为沈猛子斟上茶。他没想到,沈猛子能如此直接,让他省了许多套话、虚话。谭威铭原本也是一个不爱说虚话套话的人,敢在战火中写信请沈猛子来府上,一是显出他的胆略与诚意,更重要的,是他对沈猛子的把握。谭威铭心里,72团团长沈猛子是个英雄,对英雄,他谭某向来敬重。
“那我就直言了?”谭威铭又客套了一句。毕竟,两人过去是敌人,现在也是对手,忽然间要掏心窝子,谭威铭还有点不适应。
沈猛子大度地笑笑,喝了一口茶,等待谭威铭把话讲出来。
“沈兄,情况不妙啊。”谭威铭重腾腾地道。沈猛子心里一惊,谭威铭的这声不妙,一下就把他的心提高了。
“不瞒你讲,谷城于两天前已经失守,负责守卫谷城的126师和137师早在一个月前就跟日本人达成协议,不但一枪未放,走时,连工事都留给了日本人。”
“真有此事?!”沈猛子腾地起身,事情还真让他给猜中了,“狗娘养的,敢做汉奸!”
谭威铭苦苦一笑:“如今国难当头,作各种选择的都有。126师和137师采取自保,表面看,是为两个师的弟兄找了条活路,实则,是引狼入室。谷城一丢,等于是防线决了口,眼下日本人正在集结大部队,秘密向我米粮山区进犯。小日本的野心,是想占领米粮山,进而在整个中原为所欲为。”
“小鬼子想得美。我沈猛子宁可战死,也绝不让脚下的土地丢掉半寸!”
“沈兄所言极是,国共之间是家事,日本人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谭威铭坐下身,目光殷切地望住沈猛子。
“谭兄说得对,小日本不除,国无宁日!”
“沈兄啊,谭某请你来,就是想共商抗日大计。”
“谭兄有何见教,请讲。”两个人三言两语,就把彼此的隔阂消除了。沈猛子是明白人,大敌当前,首要的任务是把双方之间的篱笆墙拆掉。这道篱笆横在中间,心里堵,特堵。
“沈兄啊,知道小日本为啥不急着攻打米粮城么?”谭威铭忽然问。
沈猛子摇头,对于谷城那边日本人的举动,他知道得真不多,信息远比谭威铭闭塞。
“谭兄,既然话摊开了,有啥疑惑尽管讲出来,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
“沈兄果然是痛快人,谭某绝不是藏着掖着,只是有些话,谭某真不好讲啊。”
“谭兄——”沈猛子皱起了眉头,他从谭威铭脸上,看到一股不祥,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到了屠兰龙,莫非?
“沈兄,据我掌握的情报,已经占领谷城的日本13师团正在跟城内的屠司令秘密接触。我的人截获了一份情报,是13师团岗本中将发给屠司令的。”
“你是说,”沈猛子的心猛地一黑,真是怕啥就有啥。他一咬牙,霍地站起身,“姓屠的敢做汉奸?”
“眼下还不能这么说,不过岗本诡计多端,这个老狐狸,他知道怎么挑起内讧。”
内讧?沈猛子忽然就不言声了。
谭威铭担心得有道理,米粮山区三股势力并存,11集团军内部又矛盾重重,对岗本来说,这就是机会,就是希望。如果能挑起这三股势力的内斗,日本人不费一枪一炮,就能拿下米粮山。
自相残杀!沈猛子再次想到这个词。这时候他才明白,谭威铭那封信,对化解眼下米粮山区的内部矛盾,多么重要。谭威铭不是一般人啊,怪不得他能放下王牌师师长的架子,主动请沈猛子下山。
沈猛子感激地看了谭威铭一眼,对自己的这位对手加冤家,忽然多了一份敬重。
天黑时分,他们回到了华家岭。一路上白健江骂个不停,先是骂姓谭的不是东西,居然敢把他拒在刘集外,接着又骂侯四:“狗日的娘娘腔,居然敢跟老子摆谱,哪一天我把他的娘娘腔给彻底打哑了!”沈猛子一言不发,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个问题:屠兰龙会不会真的跟日本人做交易?
白健江骂累了,骂得没意思了,抬头盯住沈猛子:“大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姓谭的找你,到底为啥子?”
沈猛子望住白健江,望了好长一会,一甩头,又往前走了。白健江恨恨一跺脚:“是晴是阴你总得说一下啊,老绷着脸算什么本事?!”
沈猛子还是没说话。
回到临时指挥部,石润第一个迎上来:“怎么样,政委回来没?”
白健江一把拨拉过石润:“他回来做什么,谭师长那儿好吃好喝多的是!”
石润不满而又胆怯地瞥了一眼白健江,想说什么,瞅瞅沈猛子的脸,没说,咽回去了。
老乱抱着枪,半蹲半躺斜靠在窑洞边,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其他几个营长乖乖地站在窑洞里,也不敢问,也不敢走出去。很明显,沈猛子跟白健江到来之前,老乱正跟几个营长商量什么。
沈猛子扫了一眼,扭头对石润说:“去,把兰营长叫来。”
石润应声而去。沈猛子又转向二营长:“那个新来的侦察兵呢,回来没?”
沈猛子走时,特意跟那个叫陆一川的侦察兵交代过事,他急着想知道结果。
二营长说陆一川还没回来,沈猛子让他立刻去找。二营长望望老乱,老乱一扭头,佯装睡觉打起了呼噜。二营长不敢犹豫,低头快步走了出去。窑洞里剩下六个人时,沈猛子才说:“老乱,起来,有重要情况。”
老乱极不情愿地起身,看得出,他对沈猛子跟白健江此行,不抱任何指望,刚才他还牛一般扯着嗓子冲几个营长吼,怕死的跟着大当家的逃命去,不怕死的,今夜行动,夜赴米粮城,直捣屠兰龙老窝。这阵见大当家的顶着一头乌云回来,就知道,此行出事了。
沈猛子不理会老乱,没心情理,也没工夫理,简单说了几句,就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沈猛子做出的决定让老乱等人大为惊愕,就连跟他一道去过刘集的白健江,听完也结了舌。
沈猛子决定,除留三营六营继续坚守华家岭外,其他几个营,抢在天黑以前下山,直接开赴乱石岗子。乱石岗子在刘集边上,跟刘集隔着一条小河,那儿以前由12师53旅把守,眼下,谭威铭决定把它让出来。
“行不得,这样做太冒险了!”白健江第一个说。白健江是土生土长的米粮人,他对米粮地形非常熟悉。在他看来,谭威铭这一招,等于是把72团直接顶到了火线上。
“行不得也得行,这是命令!”沈猛子没作解释,这个时候,解释是多余的,他不想浪费时间。
“我不同意!”老乱腾地站起来,一脸恶相瞪住沈猛子。
沈猛子呵呵一笑:“我就没指望你赞成,你跟三营六营留下,华家岭交给你。”
“我还是不同意!”老乱固执地道。
“反了你了,想留就留,不想留,带上你的三营走人!”沈猛子忽地黑下脸。
这句话太重了,老乱颓然垂下头,刚才还火星四溅的眸子里,泛上几股委屈,还有一层湿。这个大老爷们,受到伤害时居然也会露出可怜的样子。
沈猛子没理他,继续跟大家说:“眼下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坐等,弟兄们如果信得过我沈猛子,就照我说的做。非常时期,就得采取非常措施。我知道大家都是为72团好,但72团不能做缩头乌龟!”
白健江这次没说什么,他知道沈猛子主意已定,再反对,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就在白健江起身往窑洞外走的一瞬,石润带着六营长兰校石回来了。沈猛子简单将刚才的决定跟兰校石说了一番,特意叮嘱道:“三营人少,又刚刚吃过亏,华家岭,我就交给你了。”
兰校石郑重地点点头,他知道,一场考验他的恶战要来了。
2
部队是傍晚时分集结到乱石岗子的。
12师师长谭威铭没有食言,他将乱石岗子所有的工事完好地留给了沈猛子,不只如此,他还留了一批武器弹药给72团。沈猛子他们来到12师53旅曾经用过的指挥部,除了电台电话外,其他一应物件都在。沈猛子望着屋子里整整齐齐的陈设冲白健江说:“你还怀疑他不?”
白健江仍然不服气地摇了摇头:“大当家的,我说过,你怎么指挥我怎么打,多余的话,不说。”
沈猛子知道他心里还系着疙瘩,刚才部队下山的时候,他抽空跟白健江扯了几句,简单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白健江也是现在这态度,模棱两可,命令他听,心里的疑惑,他要保留。沈猛子现在没时间跟他多讲,进屋还没十分钟,他便命令白健江火速布防。白健江应声去了,沈猛子又叫来两位营长,一一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两位营长迈着箭一样的步伐,迅速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天黑时分,还不见侦察兵陆一川的面,沈猛子心里突然就犯起了嘀咕:难道他错了?
这可是一步险棋啊,千万错不得,错了,他沈猛子这辈子,就再也无脸见人,更无脸见72团的弟兄!
谭威铭跟他的谈话又在耳边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