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身体大好,紫鹃要回潇湘馆。宝玉笑道:“该死,我只顾留着你,竟忘了妹妹一时也离不开你,你快回去罢。”
紫鹃过去打叠铺盖妆奁,宝玉因见一面菱花镜子小巧可爱,笑道:“好姐姐,给我罢。”
紫鹃无奈,只得与他留下,自己回去伺候黛玉。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情形,未免又添些症状,多哭了几回。今见紫鹃回来,不禁埋怨道:“你这丫头,平白哄他干什么?活该你忙这么几天!”紫鹃抿嘴笑着不说话,只帮着琥珀收拾东西,叫人替她拿了,送回贾母处。
天色渐晚,寂寂人定,紫鹃伺候黛玉宽衣躺下,悄悄笑道:“宝玉倒是对姑娘真心,听见咱们回去,就急成那样。”
黛玉装睡不答话,紫鹃又道:“难得的是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脾气性情都知道。这荣国府里,谁不是一双势利眼,姑娘无父无母,就只有老太太心疼些罢了。趁着老太太还明白,早一天完了这件大事才好。哪一日老太太有个好歹,谁替姑娘作主?公子王孙虽多,都是三妻四妾,朝三暮四,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新鲜三五天就丢在脖子后头了。别的不说,琏二奶奶这样的厉害人,娘家又有人有势,亲姑妈又是婶子,琏二爷还左一个右一个,脏的臭的往屋里拉。东府的珍大奶奶那样娘家没势力的,更是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连妹子都保不住清白,被人玷污了去,她又敢说一句什么?姑娘可要想明白了。”
黛玉听了,更触动往日的心事,啐了一口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早歇着去吧,还嚼什么蛆?一个女孩儿家学了这些胡言乱语,小心人听了去。”
紫鹃笑笑自去歇息,黛玉暗自垂泪,紫鹃的话自己何尝不知道?原来也曾担心宝玉心意不坚,屡屡试探,自从那日宝玉说过让自己放心的话后,两人心意早已明了。只是宝玉心意虽明,老太太的态度着实暧昧,叫人心里没底。太太更是面上的情分。
想自己父母双亡,这女儿家的心事该向谁诉说,不像别人有父母主张。自己身子越发孱弱,还不知道能撑几年呢。若是这心事成了空,自己又会被他们掇弄到哪家去呢?
太太固然心里中意的是宝钗,老太太这些时候越发态度不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元妃娘娘每每赐宝钗与宝玉同样的东西,可见娘娘是站在太太一边的,到时候若是娘娘主张,恐怕老太太也没有办法。宝玉,虽然你我心意坚定,怎奈你我皆不得自主,有情倒不如无情的好!想到这里更觉得七上八下心慌意乱。
第二天薛姨妈前来看林黛玉,薛宝钗带了香菱也过来。那薛姨妈玩笑之中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一听,喜滋滋跑过来道:“姨太太这主意好,何不和老太太说说?”
薛姨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莫不是催着你家姑娘出了阁,你自己也要寻一个小女婿去了?”臊得紫鹃一时语结,面红耳赤,忙跑了出去。
黛玉看着薛姨妈那慈祥的面容,不知道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实,都知道宝钗的金锁要捡有玉的来配,金玉良缘不是她们所盼望的吗?
宝钗笑道:“妈就是偏心宝玉,我哥哥可是求了你老快一年了,叫你到老太太跟前求亲的。这倒好,自己亲生儿子不顾,倒便宜别人。”
黛玉大窘,拉着薛姨妈道:“姨妈不打她,我可不依。”
薛姨妈搂住她笑道:“连邢女儿我还觉得你哥哥配不上,所以说给你兄弟了,别说是这么个仙女似的孩子。说起来这孩子也可怜,没了父母,也没个哥哥兄弟,真真叫人心疼。”
一语未了,只见湘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原来是邢岫烟月钱要匀给父母,手头拮据,竟把正穿的冬衣当了。宝钗道:“我见她这么冷的天只穿了夹衣,多问了几句,她也没把我当外人,竟是可怜得紧,把衣服都当了。现在连一件暖和的衣裳都没有。我就叫她把当票拿给我,把衣服给她取出来。”
薛姨妈叹道:“那邢丫头也是个端雅稳重的好孩子,倒是有父有母,不但不能依靠,倒带累了她!”
黛玉忽然想起,那些下人丫头婆子对邢岫烟言辞甚是不恭,想必她的日子更难熬,不禁心有戚戚。幸而有薛宝钗作她的大姑子,薛姨妈虽然嘴碎,也不是刁钻难缠之人,她只要再耐的一时也就脱离苦海了。
如今迎春有了人家,听说老太太和二舅舅都不愿意,说是那孙家的婆婆小姑十分厉害,那个男人以前曾娶过一个,不出一年就可疑的死了,娘家要告,后来不知道怎么私下里解决了。如今大舅舅邢夫人两个愿意,老太太只得罢了,婚事有父母作主,祖母毕竟隔了一层。黛玉心里更是寒冷,原来一个亲孙女也不过如此,何况自己还多了一个外字!
薛宝钗见她出神,推着她笑道:“云妹妹家去,向你我辞行呢。颦儿怎么又痴了?”
黛玉苦笑道:“云妹妹已经定了好日子了,这一走咱们就更难见面了。男子兄弟间时时亲近,女儿家就如同风中的飘絮,一旦分离,再难相聚。女儿家为什么这么苦?”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怎么知道。这姻缘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凭你两家再远,有缘了也能成就。也有的两个孩子从小一起要好,父母也愿意,命里没有,也到不得一处。就如同云丫头倒好,寻了一个近的婆婆家,你们姐妹俩的终身,也不知道在天南地北呢。可不是嫁鸡随鸡,一旦出了门子,就是人家的人了,哪还能见小时候的姊妹们?就是我,也是十来年没见过我姐姐,没想到如今倒在一起住了几年。比如林姑娘的母亲,姐妹四个,自从出阁,彼此间哪里还见过面?”说罢,垂下泪来。
湘云和黛玉原听薛姨妈说起她们的姻缘,都红了脸,后听的那些伤心话,也怔怔的流下泪来。
宝钗笑道:“林妹妹本就是个爱哭的,偏是妈,没事招惹我们。”
薛姨妈笑着一把搂过黛玉,摩挲着百般劝慰,薛宝钗也揽过湘云替她擦泪。
送走了史湘云,黛玉回到潇湘馆,白天的事又浮现在眼前,薛姨妈开的玩笑令人惊心。她既然有此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偏在这里说,莫不是在试探自己?“这姻缘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凭你两家再远,有缘了也能成就。也有的两个孩子从小一起要好,父母也愿意,命里没有,也到不得一处。”话里话外似乎在说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黛玉披衣服坐起来,紫鹃过来道:“姑娘可是为姨太太的话睡不着?”
黛玉叹道:“这府里谁对谁真心过?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若是我父母还在,我何至于此?”
紫鹃道:“姑娘多虑了,在老太太心里,别人不必说,便是姑娘们谁也越不过咱们。宝姑娘不过是太太那边的姨侄女,论起远近来谁也比不过姑娘。”
黛玉叹道:“你知道什么?老太太如今对我也淡了很多,想薛家现有泼天的的富贵,我怎能比得上?”
紫鹃笑道:“贾家娶媳妇,还用得着算计人家的嫁妆?就是姑娘,原本姑老爷就给姑娘备好了丰厚的嫁妆,都在老太太那里存着呢,未必就不如薛家。”
黛玉惊奇道:“什么嫁妆,我怎么不知道?”
紫鹃笑道:“姑老爷一个外老子怎么会和姑娘说这些?想来是怕姑娘害臊。我们都曾见过,那些珠宝玉器都是价值连城的,姑娘就那些嫁妆也比得过宝姑娘了。老太太心里一定中意的是姑娘,只怕太太和娘娘不一定这么想。这也没什么,谁还能不听老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