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自从被林黛玉救起,就住进了王嬷嬷家里。那王嬷嬷的儿子王安开着几间店铺,日子甚是丰足。若是平民百姓过上这样的生活,早就合掌念佛了。晴雯却在大户里久了,见过一些不常见的珍奇,享过一些常人不曾受用过的福气,虽然只是个丫头,也不免被惯的心高气傲,自认为比一般平头百姓高贵的多。
王安的妹妹秀儿是个朴实无华的姑娘,今年十五岁,每日只知道做些家务照顾哥哥和几个单身伙计的衣食起居,和晴雯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晴雯闷闷不乐,每日只为林黛玉做衣服打发时光。
这日王嬷嬷回来说起黛玉的遭遇,王安气愤地说:“咱们老爷在世的时候,对小姐何等疼爱,怎么偏偏就忍心把姑娘送到那样的人家里?若姑娘还在扬州或是苏州,就好办多了。”
王嬷嬷叹道:“我只记得那时老爷似乎有将咱们姑娘许配贾宝玉之意,只不知道后来怎么样没了下文。老爷临终时说过,等姑娘到了及笄时候自然会有结果,我猜不出里头有什么玄机,且等等再说罢,反正不久就是姑娘的生辰了。”
秀儿道:“为什么不接咱们姑娘来这儿住着?有晴雯姐姐伺候姑娘,粗活儿由我来做,一定不会叫姑娘委屈。”
晴雯冷笑道:“秀儿妹妹快不要这么说,姑娘何等娇生惯养,金尊玉贵?每日里换着花样吃饭,还只是食不知味;七八个丫头伺候着,还不免有不顺手的时候。冬天有暖阁儿,身上是轻软的狐裘,脚下是麂皮靴子踩着金镶玉的脚炉;夏天张着冰鲛的帐子,身上是水影纱的薄衫儿,屋里还要放着冰块避暑。平日里和姐妹们写诗画画,下棋品茶,行的都是高雅之事。藏在深闺,不见生人。这里房子低矮,院落又浅,怎么是姑娘能呆的地界?”
秀儿涨红了脸,讥讽道:“晴雯姐姐原来这么尊贵?倒在我们这里受委屈了。”
晴雯见秀儿多心,又是羞恼又是惭愧,道:“我有什么可尊贵的?不过是人家的丫头、奴才,还被赶了出来,如今连个身份也没有,说起来不知道算是逃奴,还是死人。若不是林姑娘救了我,这会子早就再世为人了,秀儿妹妹白给我一口饭吃,我有什么好说嘴的?不过林姑娘和我不一样,我本就是奴才,姑娘是主子,妹妹不信问问嬷嬷,姑娘可过的了这平民百姓的日子?”
王嬷嬷见她们拌嘴,笑道:“晴雯姑娘说的是,没有接林姑娘住这里,一来是这里寒素,不适合姑娘起居,二来贾家是姑娘的外祖母家,咱们名不正言不顺,没有权力接姑娘,贾家必不答应咱们接来的。姑苏林家倒有几房族人,可以接得姑娘,只费那又是一番折腾,没的出了狼窝,又进虎口。还须从长计议。”
王安道:“晴雯姑娘放心,既然有林姑娘亲自托付,怎么能叫你身份不明呢,前儿已经托人给你办了一个户籍,说是从河南水灾之地逃出来的农家女,是咱们家的亲戚。”
晴雯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谢过了王安。心里终究惦记着大观园,因问:“这回那个贤良人是不是开了脸儿,心满意足地当了二爷的屋里人了?”
王嬷嬷笑道:“那倒没有,按说小爷娶亲前,先往屋里放两个人也是应该的。那花大姑娘领了多少日子的姨娘月钱了,平日里色色都是按着姨娘的规矩来的。不知道怎么地,现在也没有过明路,宝二爷也不很理会她。现在宝二奶奶当着家,说是勤俭持家,将她的二两银子也革了去,和麝月一样领着一吊钱的月例。袭人委屈又不敢说。这宝二奶奶别看外表和气,却和太太行事是如出一辙,半点情面也不讲,比原来的琏二奶奶厉害多了。太太虽然喜欢袭人,毕竟不过是个丫头,原来靠着她伺候宝玉,现在有了宝二奶奶,她自然就靠后了,哪里有空理睬她?”
晴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该,也有今日。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整天和宝玉鬼鬼祟祟。她反成了规矩人,别人却成了狐媚子。她一心一意想着让蘅芜苑的那一位进来,现在人家用不着她了,将她一脚踢开,这会子该称心如意了。真是老天有眼。”
王嬷嬷见她说话酸溜溜的,不觉好笑,道:“晴姑娘本是老太太选出来给宝玉的,是不是还有心回去,从头再来?”
晴雯黯然失色,半日方道:“若说没有这心思是假的,园子里谁不喜欢二爷呢?可是我还回去干什么?现在的宝二奶奶是薛大姑娘,和太太一样都是外表木讷,心有城府的。那赵姨娘在太太身边,她是什么处境谁不曾见来?何苦受那种肮脏闲气?林姑娘虽然小性儿,却不是那种暗中做事的人,若跟着林姑娘倒还罢了,宝姑娘那人咱们伺候不起。”
秀儿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奚落道:“晴雯姐姐,往日看你也是有见识的,怎么一门心思要给别人做小?要是换作我,宁可跟一个种田出苦力的做大老婆,也不给那些公子哥儿做小老婆。”
王嬷嬷啐了一口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好个没脸的小蹄子,这话也是一个女孩儿家能说的?”
回身又对晴雯语重心长地说:“我老婆子有一句话,虽然不中听,心意却是好的,晴姑娘好歹听一听。依我说,晴姑娘还真不合适给人做小,你那个暴脾气,连爷们儿有时候都受不了,何况都是女人的二奶奶?平日不见赵姨娘受的气?尤二姑娘是怎么死的?还有平姑娘是怎么赔着一千个小心伺候琏二爷和琏二奶奶的?就算是林姑娘成了宝二奶奶,也不会由着你们的性子胡闹,总是要有一些规矩的。做屋里人的若安分守己,唯唯诺诺窝窝囊囊一辈子,若是不安分,兴风作浪,哪一家也容不得。我劝你快不要这么想了。不管是贫是富,咱们堂堂正正活着不好吗?”
晴雯低头不语,王嬷嬷知道说着她的心事,又笑道:“那天姑娘还说来着,若晴雯姑娘有了心上人,叫我想办法帮忙成全,要是没有,也叫我操心留意一个好人家。晴姑娘有什么话只管和嬷嬷我说说,用不着害臊。”
晴雯低着头,只不说话,秀儿道:“没见过妈这样的,人家一个姑娘家,这话也好意思说的?您老抽空儿悄悄的问就是了,还当着我和哥哥的面问,真是糊涂了。”
王嬷嬷呵呵笑着解嘲道:“我真是老厌物了,一点眼色也没有。”不用猜也知道晴雯依旧放不下宝玉,只是再没有回贾府的念头了。
晴雯道:“在这里白吃白住,晴雯心里不安,嬷嬷能不能给我一点子事儿做做?”
王嬷嬷忽然想起一件事,也到了该告诉姑娘的时候了,道:“我回去问问林姑娘,姑娘托付过,要好好照顾晴姑娘,这会子反使唤你,我们也于心不忍。你要是实在闷得慌,就到店里散散心。”
王嬷嬷又将秋纹被赶一事告诉晴雯,晴雯道:“麝月和秋纹本来就是袭人的心腹,这事一定和袭人有关系。话虽如此,一个丫头家被赶出去,没有了月钱,可怎么活下去。”
王嬷嬷笑道:“你也不必兔死狐悲,替别人流泪。宝姑娘如今管家,裁革起人来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好些人都走了,如今宝玉身边只剩下袭人、麝月、莺儿、文杏。俗话说,千里搭筵席,也终有散的一天,何必太认真呢。”
晴雯笑道:“可不是,终究是我太执着了。林姑娘身边如今还剩下谁?”
王嬷嬷道:“姑娘身边的人倒没有裁革,反添了两个。晴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姑娘如今也想开了。宝玉成了亲也性情大变,再不是以前那个见花流泪,对月伤心的二爷了,每天只是读书,料理家务,对谁都冷冰冰的。”
晴雯实在猜不出宝玉现在的样子,冷笑道:“这回可是称了太太素日的心思了。罢罢罢,从今往后我再不提贾府的事了。”
王嬷嬷回家后说起晴雯之事,黛玉担心道:“晴雯虽然被咱们救了,却早就被消了户籍,以后怎么生活?救人救到底,还是咱们的责任。”
王嬷嬷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早就叫安儿给她弄了一个,黄河水灾,流离失所的人很多,只冒那里的人就是。这是晴雯给姑娘做的披肩,姑娘要不要试试?”
黛玉拿过来一看,晴雯的针线细密精巧,显然是化了大功夫的,道:“难为她惦记着,她生的娇弱,好好将养着罢了,又三天两头做这些活儿。只是这上好的雪缎从哪里来的?不会又是从安哥哥的铺子里拿的吧。”
王安是黛玉的奶兄,所以黛玉从不肯以下人视之,每每以哥哥呼之。王嬷嬷笑道:“姑娘也太小气了,咱们的铺子虽然不大,给姑娘几匹缎子做衣服还是孝敬得起的。往日老爷在世时没少赏我们,不是老爷,他的生意能这么红火?罢了,没的让姑娘白白承情,过意不去,还是实话和姑娘说了吧。王安自己有几家铺子,这间绸缎庄却不是他的,而是姑娘的。老爷当初给了王安一万两银子,叫他以姑娘的名字开了一家绸缎庄,那生意也是红火的很,如今资产早变成三四万了。要不是我们怕姑娘不好单身独居,早就劝姑娘买所宅子搬出来了。”
黛玉一听,又是意外之喜,道:“依我,就叫安哥哥帮着我买一所宅子,我们搬过去,省得受他们摆布。”
王嬷嬷道:“姑娘,使不得的。老奴早就想过几百遍了。一来姑娘是闺中弱女,不依附长辈自己在外独居被人笑话;二来贾家绝对不放;三来呢,姑娘住在贾府或是林家老宅,都是尊贵的人物,以后议亲之时也有人主张,要是咱们自己住着,怎么和官宦人家交往?姑娘出身清贵,总不能嫁给市井俗物吧?”
林黛玉红着脸,幽幽叹道:“王嬷嬷,你好糊涂。你看那些公子少爷,哪个值得托付?倒是终身不嫁也还干净!住在贾府,他们不知道胡乱把我许给谁家呢,自己住着,清清静静一辈子不嫁人也罢了。”
王嬷嬷只是不依,道:“老爷临终时,叫姑娘好歹在贾府住到及笄之年。姑娘再忍一时吧。”
黛玉却拿定主意,要买一个宅子做自己的退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