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自从知道自己名下有一家商铺,就想到那里看一看。王嬷嬷劝道:“姑娘走不出这府门的,这事是瞒着他们的。你一个千金小姐,深宅大院里住着,没有老太太派人跟着,咱们怎么出去?”
雪雁扑哧笑道:“上次救晴雯怎么出去的?”
王嬷嬷道:“上次是靠妙玉帮忙,从拢翠庵的外门出去的。幸亏没有人到拢翠庵找寻,不然咱们一个姑娘没了踪影,可真是天大的罪过了。现在薛姑娘当着家,心细如发,保不齐她盯着咱们呢,姑娘怎么可以冒这险呢?”
林黛玉想了又想,道:“就这么办,往常也少有人来咱们潇湘馆,如今又忙着三姑娘的婚事,更是人仰马翻,谁也顾不上谁。我想去就去了,反正也不受他们待见,理她们干什么?”
王嬷嬷只得先出了府,叫儿子带人到拢翠庵外保护黛玉。林黛玉和紫鹃、雪雁来到拢翠庵,和妙玉一说,妙玉十分高兴,道:“想不到林姑娘还有这一步退路,真是可喜可贺。你只管放心去,若有人来找,我自有言语支应。”
林黛玉谢过了妙玉,来到山门外,只见王嬷嬷和王安等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了。秀儿自小在外婆家长大,从没有见过黛玉,这一见不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见眼前三位少女,左边一个身穿雪青色缎面的银鼠窄裉小袄,青莲紫缎面的银鼠裙子,脚上半遮半露一双黑缎子绣花小靴子。头上是双飞燕的一对抓髻,几朵压发的珠花,数根系发的丝绳,更衬得一头好头发,黑压压,光溜溜,一丝不乱。看她不大不小一双眼睛,鸭蛋脸面,白白净净,温柔沉默。
右边一个和左边的打扮相仿,雪白缎子绣蝴蝶穿花的银鼠袄,桃花色的银鼠裙,灰麂子皮靴。头上簪着几朵珠花,斜插一支雪玉飞鸿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瓜子脸,小小的琼瑶鼻,红红的樱桃口,机灵顽皮。这个少女曾经来过铺子,正是姑娘身边的雪雁。
中间那位少女被左右两个俏丫头扶着,袅袅前行。脚上掐金挖云红香鹿皮小靴子,身上一件大红羽纱挂面儿白狐狸皮作里儿的蔌地长鹤氅,头上风帽,将佳人裹得严严实实。狐狸毛将半边脸影住,只露出一双清凌凌波光潋滟的妙目,只这一点,就让人觉得什么沉鱼落雁,什么闭月羞花,都不及她万分之一,只有天上的嫦娥才可以喻其一二。
王安等人根本不敢抬头,皆垂手站立。王嬷嬷见女儿失神,悄悄推了推她,秀儿回过神来,慌忙施礼:“王秀儿见过小姐,小姐万福金安。”
林黛玉过来,携了她的小手仔细端详,那秀儿一身松花绿的棉衣,绿缎子绣花鞋。头上一枝小小的金钗,两个抓髻,几丝刘海儿,干干净净。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却清新朴实,叫人爱惜。因笑道:“我听说你比我大几个月,往后就叫你秀儿姐姐吧。咱们都是吃嬷嬷的奶长大的,你在我面前这么谦卑做什么?姐妹相称即可。”
秀儿不惯见生人,又见黛玉风华胜绝,光彩照人,更加紧张,红着脸说不出话来。王嬷嬷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她,嬷嬷心领了。只是她一个奴才,福气小担不起,没的折了寿。这里风口里冷的很,姑娘快上车吧,小心着凉。紫鹃、雪雁好生伺候着。”
黛玉见秀儿窘迫,拍拍她的小手,略加安慰。
紫鹃、雪雁扶黛玉坐了第一辆车,王嬷嬷和秀儿坐第二辆,王安带着伙计坐了后面的大车。直奔鼓楼大街而来。不多时车马停住,王嬷嬷由儿子扶下车,便赶过来伺候黛玉下车。
黛玉抬头一看,见一家阔朗的铺面正在眼前,黑亮的光漆排门,匾额上几个大字“织云绸缎庄”,又有一副对联曰:“巧心织锦绣,妙手挽云霞”,黛玉点头微笑,扶着紫鹃步入店铺。
掌柜的见进来几个文采辉煌、华衣金饰的姑娘,王安恭恭敬敬跟在身后,知道来者不凡,忙满脸赔笑,小跑着过来问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几位姑娘请吩咐。”
王安笑道:“我原和你说过这家店铺的主人是一位贵人,这不是就在你跟前?刘掌柜,你的东家到了。”
刘掌柜早听王安说过,这家店铺不是他的,是他的主子姑娘开的,原本姑娘年纪小不便管事,等长大才交给她。王安如今也是有一点身份的人了,现开着几家店铺,没想到他的主子竟是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姑娘。
刘掌柜往旁边小客厅让林黛玉,黛玉等人进了客厅,见这里气象更是不同,正中大排桌上一匹匹皆是上等锦缎,光彩夺目。四五个黑漆高几,上面皆是汝窑美人觚,插着胭脂红的梅花,清香阵阵。旁边配着椅子,铺着秋香色绣富贵牡丹的椅搭,地下黑漆脚踏。
黛玉在主座儿上坐下,早有一个小丫头献上香茶。黛玉奇道:“店铺里也有丫头,真是没有想到。”
刘掌柜躬身答道:“这两个丫头是为挑上等绸缎的女客准备的,那些富家的奶奶们或是贵族小姐身边的奶妈、大姐儿,坐在这儿,喝着茶,从容自在慢慢挑选。”
黛玉不禁笑道:“原来这间屋子是专门为女客准备坐的地方,这倒是方便的很。”
又隔着隔扇的窗缝,看旁边的成衣间,只见伙计们正忙忙碌碌招待客人,一个书生正挑靴子,一会儿小了,一会儿大了,伙计们换来换去,忙个不停。
黛玉悄悄和刘掌柜说:“我原不懂营生,看那边全是按照颜色相同的摆在一起,整齐倒是整齐,只是不容易选出大小。依我之愚见,颜色是一眼就能辨出的,倒是大小不宜分辨,不如按着大小一样的放一起,买靴子的人直接找能到自己的尺码,选出偏爱的颜色容易多了。”
刘掌柜想了一想,拍掌笑道:“到底是姑娘蕙质兰心,想的明白,这么一来,主顾们省心,咱们也轻松。过会子就依姑娘改过来。”
黛玉想起王嬷嬷说起,晴雯因在王家白吃白住,心里不安,想有个事儿做。这里倒适合她,于是笑道:“刘掌柜太谦虚了,我懂得什么?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既然咱们这里也有官宦家的女客上门,我这里有一个懂大户人家规矩的妥当人。这人且是爽利干净,懂得各种织品绣活儿,又有志气,不藏私,只是眼睛里太干净,嘴头子太锋利些。”
刘掌柜道:“姑娘看好的人,一定不会出错,等她得闲就过来吧。原本王朝奉(王安)雇我时说过,东家不便出面,一切往来账目都是向王朝奉交代。如今姑娘过来了,自然该交给姑娘,只不知道怎么找姑娘?”
林黛玉笑道:“安哥哥不是外人,交给他也是一样的。”
王嬷嬷道:“照理奴才们给主子出力是应当应分的。只是姑娘聪明伶俐,看看账本也好对自己财产更清楚些。薛家的生意也是由薛大姑娘管着呢,姑娘管管自己的有什么不可?”
黛玉见父亲给的一万本钱已经变成三四万,明白王安一片忠心耿耿,不是推脱之词。自己原本孤苦伶仃,只有这一处财产,不如就此经营起来,也是退身之所。遂笑笑示意雪雁接过账本,对刘掌柜道:“你有事只管找王安,他知道我在哪里。出来久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刘掌柜,这里就拜托了。”
又从里面拿出一万两银子道:“安哥哥,你帮我看看,咱们买一处田庄,盖一椽园子。虽然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边住不合情理,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节,我也有个容身之地。”
王安笑道:“巧了。南郊有两千亩地,水源好,土层厚,是块好地。那家子的主子是个破落子弟,只知道吃喝玩乐,把家败光了,地也撂荒了。这会子被人逼债要卖地,若是全买下,只要五千银子。姑娘看看好不好?”
黛玉点头道:“不要和别人争买争卖,不要那有麻烦的地。”
王安笑道:“姑娘放心。那地界的人我熟悉,不会有差错。”
几个人说说笑笑,告辞出来。紫鹃正扶着黛玉上车,忽听有人吟道:“毫端运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黛玉大惊失色,这是自己闺中戏作,外人从何处得来?闪目观看,只见对面酒楼里出来两个公子,一个穿青,一个穿素。那个穿青的约二十七八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一派正气。那个穿素的约二十岁上下,两道黑漆漆的剑眉,目似寒星,一脸的似笑非笑,正和黛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看到引得佳人注意,不由的冲黛玉深鞠一躬。
黛玉正上车,慌得一脚踏空,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将紫鹃压倒。幸亏雪雁上前帮着扶住。三人慌慌张张上了车,把车帘儿撂下。雪雁一边悄悄隔着车帘往外看,一边笑道:“这是谁家的少爷,比咱们宝二爷神气多了。”
紫鹃照她头上拍了一下,道:“坐好了,看什么看?仔细被人认出咱们来,毁了姑娘的清誉。”
黛玉低头不语,她知道,这个人已经认出她来了,不然那么凑巧,在她面前吟诵菊花诗?可气的是,自己的闺阁戏作,怎么流传在外的?原先在北静王府就听说宝玉把那些诗词传了去,难道是王府传出来的?宝玉凡事不经心,既能写给北静王看,保不齐也写给别的人看。只是自己出来看铺子,是临时起意,府中并无人知晓,这人怎么知道的,竟在此“巧遇”?即便是有那耳报神的通风报信,自己不曾见过外男,他凭着什么认出的自己?任林黛玉生着一颗七巧玲珑心,百般思量,也没有弄明白。
回到拢翠庵,妙玉一脸焦急,道:“快回去吧,悄悄把出门的大衣服换了,我给人说你在这里为父母念佛超度,才拖延了一会子。北太妃来看你,在老太太那里等着呢,早有人连连催了好几遍了。”
雪雁道:“咱们轻易也不出个门,百年不遇偷偷溜出去一回,偏偏就有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