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北王府住的不开怀,太妃皆看在眼里,因此薛宝钗亲自来接时,便没有多加虚留。亲自送黛玉到门口,看着她上了车,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家。
贾母看黛玉气色不错,比前两年健朗了许多,内疚之心稍减,觉得自己分开两个玉儿原也不错。笑呵呵言道:“我的玉儿,可想死我了。在北府过的还顺心吗?”
多久不曾听老太太慈祥地叫自己一声“玉儿”了?黛玉如同雷击一般愣住了,想起都是她撺掇自己和宝玉在一起,人前人后说着要把自己许给宝玉,到头来狠心遗弃自己的也是她,骂自己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也是她!自己弥留之际她都懒得看望,如今又这般模样干什么?林黛玉早就拿定了主意,若是互不侵犯,自己就在此地留至及笄之年,若是像对待他们贾家的姑娘们一样掇弄自己,胡乱将自己许配到哪一家,自己绝不会依从。
林黛玉主意已定,淡淡一笑:“老祖宗,往后还是少疼黛玉一点,省得将来难过。”
王夫人冷笑道:“大姑娘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疼你还疼出不是来了?”
林黛玉笑嘻嘻看着王夫人,冷冷的目光如刀子一样仔细打量她,王夫人心里发毛,只是她也是经历过的,面色镇静如常。黛玉道:“爱之深,恨之切,疼的多了,未免索求也多,黛玉怕老太太失望。再者黛玉乃薄命之人,老太太洪福齐天,若疼黛玉太多,恐黛玉消受不起。若因此折了寿,岂不是老太太的不是?”
贾母知道自己伤了黛玉之心,强作笑脸道:“林丫头是逗我开心呢,这一家子还就是凤丫头和林丫头伶俐些,常常逗我笑一笑,怎能怪我多疼她们?你身子不好,歇歇去吧。”
薛宝钗笑道:“我送林妹妹回潇湘馆。”
黛玉嫣然一笑,将纤纤玉指搭在宝钗胖乎乎的肉手上,道:“有劳二嫂子了。”两人说说笑笑,亲的像姐妹一般。
路上,薛宝钗叹了一口气道:“林妹妹不知道,咱们的四妹妹这两天正闹着出家呢。因她是东府的人,太太怕落不是,已经打发珍大嫂子接她回去了。”
黛玉停了一霎,不由得仔细打量宝钗,这个人自己始终没有看透。若说她无情,她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知冷知热;若说她有情,仿佛她又从来不曾对哪一个人全身心的投入过。自己对她怨恨过,也被她吸引过,却和她行的不是同一条路。
宝钗笑道:“颦儿只管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没有什么不对吧?”
黛玉正色道:“二嫂子以后不要这么称呼黛玉,蒙二哥哥赐字,那时候小不懂得推辞。想人之表字该由父母赏赐,何敢劳动二哥哥?黛玉只是林黛玉,那‘颦颦’二字,爱叫谁叫谁去,黛玉不敢当!”
薛宝钗点点头,道:“妹妹说的很是,理应如此。”
黛玉道:“我只奇怪,四妹妹为什么起了这出家的念头来?”
薛宝钗道:“四妹妹本就孤介古怪,小时候就玩笑说要剃了头发做姑子,想是与佛有缘罢。”
黛玉不再说话,两人在潇湘馆喝了一会子茶,就有管事的找薛宝钗。待宝钗走后,王嬷嬷悄悄道:“姑娘可是因四姑娘之事烦闷?我听说那府里的珍大爷替四姑娘寻了一门亲,好像是珍大爷的一个什么朋友,也是和东府的爷们一样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因回了老太太要接妹子回府待聘。四姑娘不走,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把珍大爷和珍大奶奶好奚落了一顿,那话我不敢和姑娘学说。珍大爷脸上挂不住,发了狠,叫人硬将四姑娘拖了出来,几个媳妇架着回了东府。四姑娘正寻死觅活闹着呢。”
黛玉惊呆了,怎么堂堂国公府竟对一个千金小姐动粗?这成何体统?脱口说道:“老太太竟然不管?”
王嬷嬷道:“二姑娘是大老爷的女儿,老太太尚不在意,何况东府和西府已经出了三服,各人关门过自己的日子,老太太哪有心管这些?只不过叫来珍大爷和珍大奶奶训了几句,叫他们不要闹出乱子来,好好安抚四姑娘。”
黛玉幽幽叹道:“这是老太太精明之处,毕竟闹得太不像了,于他贾府脸上无光。四妹妹最小,现在才十三岁,他们怎么忍心?”
王嬷嬷正要说话,只见春纤跑进来道:“不好了,四姑娘在东府抹了脖子。”
黛玉眼睛一酸,却再无泪可流,只慌慌张张扶着紫鹃往贾母处去。迎面正遇琥珀,琥珀道:“林姑娘,大事不好,四姑娘要寻短见。幸亏那刀子不快,只伤了肉皮儿。老太太、太太已经过东府去了,叫林姑娘也过去,帮着劝劝四姑娘。”
黛玉上了一乘小小素轿,几个粗壮媳妇抬着从大观园的便门直奔宁府而来。穿过宁府的花园子,就是惜春的房子,只见里面人影幢幢。
惜春的脖子已经上药包扎,贾母正骂贾珍夫妇:“糊涂东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把你亲妹子逼成这样?惜丫头有个好歹,我能饶了哪一个?”
贾珍尤氏唯唯诺诺,磕头谢罪。薛宝钗劝道:“珍大哥哥原也没有办错,作哥哥的本该给妹子寻一门好亲。只是四妹妹太孤介清高,年纪又小,一时想不开罢了。老太太先消消气,我们劝劝四妹妹。”
尤氏道:“老太太春秋已高,我们不说孝敬,反叫老太太为我们操心,实在不安。宝妹妹言之有理,老太太先到我屋里歇一歇,她们姐儿几个一起长大的,她们的话惜妹妹或许能听得进去一句也未可知。”
贾母闻言点点头,回头对宝钗黛玉两人道:“你们姐妹们一向要好,多劝着些。”带着邢夫人、王夫人跟随尤氏而去。
惜春因失了血,脸色煞白,只闭着眼睛躺着。黛玉心疼道:“惜妹妹这么通透的人,怎么还想不开吗?”
惜春睁开眼,见是黛玉,冷笑道:“林姐姐也是通透之人,你甘心受他们摆布吗?你说哪一个姐姐过得好?我们贾家的几个不必说,大姐姐是关进了那金子做的鸟笼子里头去了,二姐姐被卖进了火坑,三姐姐自命清高,看不起赵姨娘,不是也落了个姨娘的下场,亏她还有脸得意!云姐姐现在老公得了痨病,琴姐姐听说也有难言之隐,就是宝姐姐,现在她就坐在这儿,你自己问问她过的是什么冷若冰霜的日子?林姐姐,你反说我看不透?我劝你和我一道皈依佛门的好。”
黛玉笑道:“哎呀呀,我特特来劝你,你反劝了我一通。”
薛宝钗因惜春所说冷若冰霜四个字,正触动一腔心事,心里羞恼,又不好冲惜春发火。只得忍气劝解道:“四妹妹到底年小糊涂,想自古以来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男婚女嫁,传宗接代,方人烟旺盛。若都皈依佛门,早就没了人了。”
惜春冷笑道:“自古以来都这样,咱们就该这样吗?这是什么理儿?”
薛宝钗笑道:“四妹妹不要气恼,妹妹执意不愿意珍大哥哥给你早早定亲,横竖你还小,我去劝劝他们不要忙忙的定下。四妹妹乃是公侯家的小姐,出家断断使不得,若喜爱佛经,只给你一所静室更加便宜。”
惜春道:“我若修行,必不能在这污浊之地,大观园里芦雪庵正没人住,给我正好。”
薛宝钗满口答应,留黛玉陪着惜春,自己到尤氏屋里一说。贾母王夫人都不答应,尤氏苦笑道:“她是个姑娘家,我是个做嫂子的,平时对我比婆婆对媳妇还厉害。外头人不知道我的苦,必然说是我容不得小姑子,逼得一个千金小姐走投无路出的家。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在这里,给我主持公道,我果真是刁钻刻薄虐待姑娘的人么?”
薛宝钗道:“大哥哥给四妹妹找的人家,是咱们家的世交,又和大哥哥蓉哥儿相知,万万不会有错。只是四妹妹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太孤僻过了。若只是拗着她,逼她嫁过去,她又并不比二姐姐好性儿,若是犟起来,有个三长两短,亲家结不成反成了仇家,徒惹别人说三道四。不如顺着她的意,把芦雪庵给了她,也不算出家。她不过是被二姑娘的遭遇吓着了,等过两年,看看大姐姐三妹妹享受荣华富贵,二姑娘也和孙姑爷磨合好了,夫唱妇随,和和美美,林妹妹再寻了好人家,她青春年少一个小姑娘,哪能青灯古佛一辈子?自然回心转意,到时候珍大嫂子再操心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岂不一好百好?”
贾珍尤氏也怕闹出人命,答应了。薛宝钗命人收拾了芦雪庵,将惜春挪了进来。
黛玉不放心惜春,天天来看她,惜春原没有受大伤,几天就恢复了。黛玉道:“你这丫头,倒也刚烈,只是太吓人了,你何苦拿命来赌?”
惜春笑道:“我就是不受她们摆布,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时常羡慕妙玉,闲云野鹤,自在逍遥。如今这芦雪庵成了静修之地,看他们还来这里聒噪?”
黛玉道:“我倒不觉得他们从今而起就会死心,更像是缓兵之计。妹妹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