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自己上了薛姨妈的当,赌气把那一万两银子收在箱子里,不去管薛蟠的事。贾母很快也知道了,悔得她肠子都青了。果真自己是老糊涂了,薛家什么境况,也不是没有疑虑,怎么被媳妇一说,自己就慌了手脚,稀里糊涂由着他们了?若不是家业衰败,入不敷出,自己何苦作恶人,委屈了自己最喜爱的宝玉和黛玉?现在宝玉整日一本正经,除了请安,和自己再无话讲。黛玉每日在潇湘馆不出门,推着有病连请安都不常来,显然是伤透了心。
贾母命鸳鸯开箱子,找一件踏雪寻梅的披风,这是自己年轻时最爱穿的,那时候敏儿还小,趁她不留神穿了溜到二门外边找国公爷显摆,正遇上随父做客的林如海。那时候,国公爷对敏儿是多么疼爱啊,自己这么对待敏儿的遗孤,国公爷泉下有知,会不会伤心落泪呢?
鸳鸯拿出来那件披风,放在贾母身边,一边拿帕子给贾母一边问道:“老太太,怎么伤心了?”
贾母拭泪道:“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儿了,做这件披风时我比你还小,才十六岁,非常喜欢它。十七岁来到贾家,也时不时穿着它。你林姑娘的娘小时候,最喜欢偷穿我这件衣服。后来,我年纪大了,那些娇艳的颜色衣服都给了女儿媳妇,独独这一件舍不得给人,看着它就像是又变回去了,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你拿去给林姑娘穿罢,我见了,就当是我的敏儿穿了。”
鸳鸯一边劝慰,一边拿包袱包了就要走。贾母喊住她道:“等等,我也去看看她。这孩子三天两头生病,总不是个事儿。”
鸳鸯明白黛玉是推病,老太太其实也知道,这会子愧疚了,想到林姑娘那里缓和缓和。贾母坐了小轿,鸳鸯琥珀六七个丫头跟着,来到潇湘馆。
黛玉正在看书,听丫头报:“老太太来了。”便悄悄对王嬷嬷道:“薛家家底暴露了,老太太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王嬷嬷笑道:“姑娘真真水晶心肝玻璃人,再没有看不透的。”
贾母下了轿,黛玉已经迎了出来,笑道:“老太太好兴致。”
贾母携着她的手道:“我的儿,近来怎么样,吃饭睡觉还好吗?”
黛玉一边跟着贾母进来,一边笑道:“不过就是那样,难为老太太惦记。”一边让老太太上首坐了,一边接过紫鹃手里的茶,亲手递给贾母。
贾母瞧着黛玉屋里磊磊的书籍,感叹这外孙女竟是和敏儿一样。自己原本打算留黛玉陪自己的,谁知道这个家的男人竟是没有一个撑得住的。现在的黛玉一无所有,自己舍弃她也是无可奈何。
喝了一口茶,贾母笑道:“林丫头试试这件踏雪寻梅。这可是我这一生最爱的衣服,总也舍不得给人。”
鸳鸯解开包袱,抖开来,就要给黛玉披上。林黛玉眼尖,一眼看见那披风虽是极好的,是用极地酷寒之地霜禽的毛织成,那朵朵红梅是用红鸾的毛织成,轻暖异常,比宝琴的凫靥裘和宝玉的雀金裘都更难得。只是这一件年代久远,已经糟朽不能穿了。
推开鸳鸯的手,林黛玉笑道:“老太太的爱物,黛玉怎么敢收?黛玉草木之人,就是穿上也只怕担不起那个福呢,老太太给了我,只能白放在箱子里霉烂了,还不如另给别的有福人罢了。”
贾母年老眼花,听见霉烂二字,急忙从鸳鸯手里接过踏雪寻梅仔细端详,可不是霉烂了!掐指算来,离自己第一次穿它已经六十多年了,怎么那时候的情景就像是昨儿的事一样清清楚楚?人越老越总想着过去,看来自己是到了和老头子相聚的时候了。
贾母自我解嘲地笑道:“早知道这么放坏了,还不如那一年给你母亲穿。鸳鸯,收起来罢。”
祖孙俩正尴尬,王夫人和薛宝钗听说老太太来园子里逛,忙带着人过来伺候。王夫人一眼就瞧见那件踏雪寻梅,年轻的时候自己惦记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直到都过了穿漂亮衣服的年纪,老太太也没有给她。这会子却放在林黛玉的屋子里,王夫人心里不自在,可怜自己熬油似的从人家的孙媳妇熬起,现在自己都有了孙子了,鞍前马后伺候老太太这些年,在人家心里,自己连一个外孙女都不如。
王夫人越想越生气,面上却并不带出来,和蔼可亲地对黛玉道:“原来老太太把这件极好的踏雪寻梅给了你?大姑娘真是老太太心尖子上的人,那么疼宝玉,也只给了他雀金裘。”
黛玉笑道:“太太说错了,黛玉福薄受不起,正劝老太太把这件衣服给那有福气的人穿。黛玉从南边也带来几件粗布衣裳,还穿不完呢。”
王夫人笑容僵在脸上,道:“谁不知道林姑娘好衣服多,自然看不上咱们家的东西。这些年姑娘住在这里,受委屈了!”
黛玉淡淡的一笑:“太太说的话见外了,委屈二字不敢当。这么多年住在这里,你们操心,黛玉也深感不安。倒不如黛玉就此搬出去住,求老太太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贾母和王夫人心里一惊,黛玉怎么全知道了?转念一想,黛玉不可能知道,当初和林如海说好的先不告诉她,贾母假装糊涂道:“什么东西?玉儿你说的老祖宗听不懂。”
黛玉早听紫鹃说过自己有丰厚的嫁妆,价值十万两银子,冷笑道:“我父亲给我的那几箱子东西,老太太不记得了?”
贾母听她只提起嫁妆,没提及那一笔银子,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原来林如海守信,并没有和黛玉说起。这笔嫁妆原也被好些人看见的,许是家里人说漏了。一把揽过黛玉,笑道:“我的儿,这些东西老祖宗怎么会昧下?那样子我成什么人了?漫说你父亲给你留了东西,就是我儿一无所有,老祖宗我也会给我儿准备一份嫁妆的。这些年老祖宗老了,精神不足,没把我的玉儿照顾好,老祖宗给你赔不是。可不能再说那搬出去的话了,叫人听了好不伤心。当初你母亲去世,你父亲病重,那些林家的族人个个觊觎我儿的财产,争着要接玉儿抚养。你父亲早洞悉他们的险心,才写信叫贾家去处理,全部家当都换成玉儿的嫁妆。那些老宅田产本不多,就由他们瓜分了,毕竟你父母还要葬入祖坟,不给他们一点好处是不行的。”
黛玉听她说的合情合理,低头不语。
王夫人心里还是对贾母给黛玉衣服之事气愤,幸灾乐祸地对贾母道:“大姑娘看不上这件衣服,老太太还是收起来吧。”
贾母冷笑道:“宝丫头长的白白胖胖的,瞧着是个有福气的人,穿上定然不错,既然林丫头不要,你就穿罢。”
莺儿喜出望外,连忙抖开就给宝钗披上。宝钗却是个识货的,连忙推让。两下里一推一拉,只听得哧啦啦一声,那斗篷裂了一个大口子。
贾母正为上了薛家的当,心里实实的窝火,加上看了黛玉的脸子,听了黛玉的冷嘲热讽,怒火全被薛宝钗勾起,脸色一沉,道:“真是个没福气的!给你妹子的不过是一个野鸭子毛的,人家爱如珍宝,穿两年还跟新的一样。给你一件最好的,是极地霜禽毛配着红鸾的毛制成的,没上身就弄坏了!这样不懂得惜物,这个家怎么放心交给你?”
薛宝钗明知道衣服是糟朽不堪的,在贾母面前不敢分辨,红着脸跪下请罪。王夫人心里也正恼她,看贾母气哼哼扶着鸳鸯就走,也落井下石骂了一句:“真是扶不上桌面,什么好东西给了你都是白瞎。”带着玉钏忙跟着贾母而去。
莺儿把薛宝钗扶起来,薛宝钗失声痛哭,娘家败了,嫂子死咬着哥哥不放,哥哥逃亡在外,母亲忧心忡忡,宝玉像一块晤不热的石头,贾母这会子当着黛玉的面给她没脸,自己图的什么?越想越伤心,哭个不住。还是黛玉看不过,吩咐紫鹃给她打了洗脸水。薛宝钗强忍着伤心,洗脸擦粉,又讪讪的陪着黛玉说了一回话,才包起那件烂衣服,带莺儿走了。
凤姐悄悄地走进来,林黛玉笑道:“平日你走到哪儿,笑声就在哪儿,今儿怎么这么悄没声息的?”
凤姐道:“有什么好笑的?自从回到大房,大太太整天看我不顺眼,作兴的秋桐飞扬跋扈的,连我们平儿也跟着遭罪。林妹妹,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道这样,干什么跟着姑妈来这府里玩儿呢?那时候跟着做了贵妃的大姑娘、珠大哥哥、琏儿,我们几个好的什么似的,你琏儿哥哥又是温柔的性格,两家大人愿意亲上加亲,我自己也乐意。可是你看看现在,为了个尤二姐,他恼的我像个仇人,我真是何苦?”
林黛玉道:“你们宝妹妹也是亲上加亲,过的还好。”
凤姐扑哧一笑:“罢了,妹妹替她瞒什么?才老太太太太就给了个没脸,我都听说了。宝兄弟是犟脾气,宝妹妹百般柔情只是没处使。妹妹才和老太太说起嫁妆,其实除了嫁妆之事,这贾府亏林妹妹的多着呢,林姑老爷怎么没和妹妹说?”
黛玉听她话里有话,忙问:“先父从未提起,姐姐请明言。”
凤姐道:“当时林家和贾家订了亲,姑老爷除了给林妹妹留下几箱子嫁妆,还有一大笔银子。不过要是妹妹手里面没有凭证,怎么从老虎嘴里把东西掏出来?”
林黛玉长叹一声,道:“一直他们说我是他们养大的,原来是这样。老太太还想用一件破斗篷买我的心,不知道我和她的祖孙之情还不如那件糟透了的斗篷,早已经千疮百孔,缝都缝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