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寺又多埋了一个冤魂,又有贾探春在此处为李贵人赎罪,家猫野猫成群结队整日哀嚎,更加阴森恐怖。送饭的太监刚刚走近那里,就有猫饿虎扑食一样把饭菜抢个精光,贾探春已经许多天没得到补给,宫里人都说她已经被猫儿吃掉了。
只有许昭容,有时派人送一些柴米油盐进去,贾探春偶然露面,也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像个样子。渐渐的,人们都把探春遗忘了。
元春已经挪出慈宁宫,被禁闭在一个冷落无人的院子里,只有抱琴等四个陪着入宫的丫头伺候着。皇后看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也把她抛在脑后,一心一意等着三个月后马淑妃“生儿子”。
黛玉见宫中无事,便要告辞出宫,偏巧是吴贵妃的寿辰,太后留她过了吴妃生辰再走。宫里一后二贵妃,吴贵妃也是一位尊贵的人物。黛玉是一个未嫁女儿,只需送一字一画表表心意即可,便将旧日的字画一套春夏秋冬图取来,送给吴妃。
没想到皇上因近来冷落了吴妃,心里过意不去,也在吴妃处闲坐。见黛玉送上寿礼,几个人且挂起来欣赏。吴妃笑道:“明慧公主的画兼工带写,格调疏秀,俊逸活脱,清新潇洒,既有大家的风范,又有闺阁的明媚,真是蕙质兰心啊,非我辈能比的。”
正说着,见马淑妃也来了,后头几个嬷嬷抬着一架四扇落地屏风。马淑妃笑道:“往日凤藻宫的礼物都是最好的,如今我住了那里,也不能太小气了,这一架屏风是妹妹最好的东西了,你们看看比慧纹如何?”
众人笑嘻嘻前来欣赏,及走到近前,却一下子楞住了。原来绣屏上四幅画和黛玉的画竟是一模一样!
马淑妃见众人愣怔,还以为自己的礼物把大家镇住了。她新登贵妃之位,除了皇后,只有吴妃和她并肩,未免看吴妃不顺眼。要想对吴妃下手,必先给她一点好处,因此把母亲给她的一套屏风取来送给吴妃。这原是查抄贾府时赵堂官从贾母那里私拿的,没有登记造册,前儿马御史生辰,赵堂官就送给了马御史。
皇上沉着脸问:“这屏风是你绣的?”
淑妃正要说话,忽见小宫女冲她使眼色,抬头一看,墙上挂着四幅画,和绣屏上的一模一样,落款却是林黛玉。她心眼儿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因笑道:“皇上,臣妾哪儿有时间做这个?这是那年别人送我父亲的。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皇上哈哈笑道:“你这妮子,一定是贾家送你父亲的。都说林姑娘能诗善画,这绣屏上的题字明明是林姑娘的字迹嘛。你要真敢夸口说是自己绣的,可就是活打了嘴巴了。”
马淑妃知道皇上酷爱书法,似笑非笑瞥了一眼绣屏上的字,又瞥一眼林黛玉,道:“皇上,林姑娘一个闺阁女儿,她的字迹你如何认得的?”
皇上笑道:“说起来话长了,咱们家水溶看上人家林姑娘,进宫求我赐婚。”
吴妃道:“好啊,北静王和林姑娘,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皇上您就该成全这一桩好事才是。”
皇上指着黛玉笑道:“咱们看着溶儿英俊潇洒,是一个宝贝儿,人家林姑娘看不上,写了一道陈情书拒婚,所以我见过林姑娘的笔迹,那一笔簪花小楷真是娟秀飘逸,妩媚风流。哈哈,那小子碰了一鼻子灰!只怕是他生下来第一次遭人轻视了。”
黛玉低头不语,吴妃笑道:“连咱们的溶儿都看不上?这普天之下,比溶儿更好的恐怕只有这一个人了……”
马淑妃嘴快,问道:“是谁?”
吴妃盯着皇上只笑,并不回答。
皇上心里一动,他不是没有对林黛玉动过心,一来黛玉是水溶的意中人,二来黛玉才进宫,皇后就认了义女,自己亲自册封的明慧公主,这辈分不同,不好下手而已。见黛玉低头羞惭,因笑着岔开话头道:“这画意境好,绣屏也不像一般匠人所绣,林姑娘,你知道屏风是谁绣的吗?”
黛玉道:“这原是那年八月初三外祖母寿辰,黛玉手绣的寿礼。粗糙不堪,诸位见笑了。”
吴贵妃又夸了一番,马淑妃不自在,偏偏绣屏是她自己拿过来的,撅着嘴不说话。
黛玉见情势尴尬,告辞回了慈宁宫。许昭容道:“林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黛玉道:“昭容娘娘和我母亲是故交,就是我一个长辈,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许昭容笑道:“林姑娘小姑独处,难怪别人打你的主意。你当真不要北静王?我可听说西宁王家的郡主早就看上他了,西宁王妃和太后说了好几次了。”
黛玉道:“男婚女嫁理所当然,他娶他的,干我何事?”
许昭容笑道:“你又犟了,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
黛玉道:“不嫁人又不是作强盗,须不曾违反国家律法?”
许昭容叹道:“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要白白的把一段好姻缘错过了。”
吴妃寿辰,北太妃和永昌公主等几个自己骨肉过来祝寿,席间永昌公主笑道:“皇后娘娘,你们宫里这么多公主,成年的也三四个了,可要记着我还有个儿子等着赐婚呢。”
皇后笑道:“若论起宫里这几个女孩子来,连我自己生的这两个算起,总没有我这个义女模样好,心思灵巧。你不用客气,这几个公主你随便挑,有好的自然先紧着自家人。”
皇上却看了一眼黛玉,道:“当着几个女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婚姻大事,还要从容商议,酒席上乱糟糟能说个什么?”
太后笑道:“你们姑嫂几个自在说话,我回去歇着去了。”
永昌公主笑道:“我又犯了忌讳了,皇嫂不要介意。”
马皇后笑道:“谁不知道太后最疼的就是你?她不会真生气的。长公主久不来宫里了,这回来了,可要好好乐一乐。”
太后沉着脸回到慈宁宫,对许昭容道:“不是我老婆子不向着自己女儿,她那个儿子怎么配的上玉儿?还当着大家伙说出来。”
许昭容笑道:“太后,您可是冤枉长公主了,人家什么时候提起林姑娘了?人家只是请求赐婚。是皇后娘娘提出来,说公主里头林姑娘是个尖儿。没看见皇上已经压下去了吗?”
太后笑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喜欢她们打林丫头的主意。我睡一会儿,你也歇着去吧。”
黛玉坐了一会,悄悄离席回慈宁宫,行至半路,忽见皇上身边的戴权笑嘻嘻走了过来,道:“皇上请林姑娘丛绿轩说话。”
黛玉看自己身边只有紫鹃,皇上口谕,自己不得不去。一边走,一边希望能遇见太后许昭容等人,哪怕最不济能遇见马淑妃也是好的。
来到丛绿轩,静悄悄没有一个人,戴权吩咐手下小太监带紫鹃走,然后笑眯眯地说:“林姑娘请进去吧。”
黛玉手心全都是汗,摸一摸绣带里暗藏的药,定一定神,昂首走了进去。
一架架屏风,一层层绣幕,只见里边雾气蒸腾,原来一个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池子,里头是清凌凌一池子温水。两个宫女垂手侍立,见黛玉进来,上前就要给她宽衣。黛玉退了一步,道:“你们干什么?”
宫女笑道:“明慧公主不要怕羞,每一位娘娘初次侍寝,都要在丛绿轩沐浴的。”
侍寝?黛玉虽然有所防备,也吓得目瞪口呆。当时气得脸色涨红,扭头就往外走。
宫门已经从外头锁上了,黛玉望着房门,怒极反笑,问道:“你们的皇帝呢?”
宫女忍着笑,道:“万岁爷就在那边的房间里,这边门已经锁了,要出去只能从万岁爷那边出去。林姑娘,您沐浴了,我们送你过去。”
黛玉哭笑不得,这皇帝,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愿意和他睡觉啊?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大狂。忽见身边个子苗条的侍女一脸羡慕的样子,看她也有几分秀色,只是不善打扮,因笑道:“你想不想侍寝?”
那苗条宫女悄悄地笑道:“这宫里谁不想当娘娘?咱们没那个好命。”
另一个娇小的宫女却笑道:“我就不想,我等着过几年宫里放人,我就能回家和父母团聚了。”
黛玉问苗条宫女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笑道:“奴才叫绿儿,公主问这个作什么?”
黛玉道:“我今儿把机会让给你,你可愿意?”
绿儿苦笑道:“万岁爷要是看上奴才,奴才还用在这儿伺候人?林姑娘说笑话呢。”
黛玉笑道:“你就是不会打扮,我给你打扮打扮就好了。”说罢,拿过台上的梳子给绿儿重新梳了一个发式,将自己一支红玉簪子给绿儿簪上,笑道:“你原本面目不错,何必涂脂抹粉画蛇添足呢?我陪你过去吧。”
绿儿瑟缩了一下,道:“皇上只吩咐林姑娘进去,并没有叫奴才进去。”
黛玉道:“走吧,算你陪我,不然,独自见圣驾我也怪怕的。”
绿儿略一犹豫,扶着黛玉进去,只见珠帘后边,皇上一人斜靠在床上看书,黛玉和绿儿翩翩下拜,皇上眼睛瞪向绿儿。
黛玉道:“禀圣上,绿儿是黛玉强拉着来的,因为,黛玉害怕。”
皇上不料黛玉说出这样的话,倒被她逗笑了。这宫里,谁不是处心积虑想得到皇上恩宠,便有一两个不知道好歹不愿意的,或是强撑着腰杆儿直言犯上,或是瑟瑟发抖满腹委屈,哪有她这么说自己怕他的?因笑道:“你怕朕?既然知道害怕,还不赶紧过来伺候朕?朕会封你妃子之位的。”
黛玉道:“黛玉是怕有人骂,不是怕皇上。”
皇上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骂你?谁会骂你?是朕的妃子吗?”
黛玉道:“黛玉是怕有人骂黛玉红颜祸水。”
皇上笑道:“红颜是实情,祸水算不上。”
黛玉道:“北静王曾经求婚于黛玉,而今黛玉若从了皇上,北静王若恼了和皇上抢怎么办?”
皇上摆摆手笑道:“这个不足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水溶是朕的臣子,岂敢和朕抢亲?卿不要多虑。”
黛玉冷笑道:“原来在皇上心目中,您的所谓的股肱膀臂不过如此,天下贤士若听说此事,谁不寒心。黛玉害得君王重红颜轻社稷,不是祸水是什么?”
皇上脸一沉:“你既然自认是祸水,朕赐你一死,免得你遗祸他人。”
绿儿吓得扑通坐在地上,黛玉轻轻扶了她一把,道:“贤君主自能轻颜色,何来红颜祸水一说?红颜会不会变成祸水,还在君王的一念之间。后宫佳丽无数,何不注目一下眼前人呢?”
皇上看了一眼绿儿,眉横远山,目含秋水,确有楚楚动人之态,正在沉思之间,忽听门外戴权叫道:“北静王爷,止步,不要惊了圣驾!”
黛玉脸上如释重负,一抹明艳的笑意从秋波里潋滟而过,皇上冷笑道:“抢亲的来了!真是胆大包天,朕堂堂天子,还怕了他不成?他来真敢过来!”
黛玉笑的如春风里的桃李,先向外喊道:“你别进来,我没事的。”回身对皇上说道:“皇上,来的已经来了,去的就去了吧。您说进来好还是出去好?”
皇上皱眉看着她,道:“朕虽然不怕他,也不希望他进来,还是出去的好。”
黛玉忙谢恩,就要往外走。皇上叫道:“大胆!谁许你走的?”
黛玉嫣然一笑道:“皇上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您方才说,不要他进来,要黛玉出去。”
皇上道:“朕是叫他出去,谁叫你出去了?”
黛玉睁大眼睛道:“北静王没有进来,如何出去?自然是屋子里的林黛玉出去了。”
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水溶急得一头大汗,道:“林姑娘,你不曾受委屈吧?为什么不让水溶救你?”
黛玉笑道:“你放心,皇上乃一代明主,怎么会委屈黛玉呢?”又附耳悄悄地说:“皇上不曾用强,黛玉的软筋散也没有用上。”
水溶带着黛玉正要走,丛绿轩门开了,皇上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说:“水溶,既然林姑娘亲笔写了拒婚书,明日朕就给你和西宁郡主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