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坐车,走到南大街路口,突然叫车停了下来,她不愿意再面对贾家的人,施以援手吗?往日的伤害依旧历历在目。落井下石吗?却怎么也有千丝万缕斩不断的血脉相连。这会子去了那里,自己该说些什么?
蓝狐不解其意,他素来都是冷酷无情的,玉机子那么爱护他,可是一旦师徒翻脸,他就能毫不犹豫地下手,他不明白黛玉心里为什么这样百转千回。
黛玉在织云绸缎庄门外下了车,吩咐春纤进来拿了几件成衣,又给她几两银子,吩咐路上买一些吃的,好生跟着蓝狐去看贾家的人,自己就不过去了。
春纤不明白,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当初为了紫鹃春纤两个,姑娘不惜拿出白玉佛来换,今儿怎么……”
黛玉道:“你去吧,别问那么多了。红菱姐姐,你懂得医术,看看他们身体怎么样,尤其是老太太,已经八十高龄了,怕是受不了这等煎熬的。”
红菱笑道:“姑娘人不去,心里也是牵肠挂肚的,你要是不愿意见他们,何不把真面目遮掩起来?一道去吧,省得心里放不下。”
黛玉想了想,到店里换了一件衣服,易容成紫鹃的模样,道:“走吧。”
晴雯听说她们去看宝玉等人,也想去,黛玉点头答应了。
贾母宝玉等无罪的都拘在狱神庙里,黛玉等人先去看了女眷,贾母见有人来,睁开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才道:“是紫鹃啊,你家姑娘不肯来吗?”
黛玉心里一酸,没有吱声。春纤笑道:“老太太,我们姑娘给您送吃的来了。这是炖的烂烂的酱牛肉,这是烧鸡,您吃一点吧?”
黛玉道:“老祖宗牙不好,哪儿吃得下那个?这是炖野鸡,肉都化到汤里了,还热乎乎的,您尝一尝。还有老太太爱喝的杏仁茶,虽然是市井酒家做的,不比国公府的滋味,老太太好歹吃一点。”
邢夫人和李纨也吃了起来,贾母如同得了琼浆玉液,一口气喝完了杏仁茶,拉着黛玉的手眼泪汪汪叹道:“紫鹃,你家姑娘还恨着我吗?”
黛玉说不出话,晴雯笑道:“老太太,还记得晴雯吗?”
贾母尚未说话,角落里的袭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晴雯笑道:“花姨娘,恭喜你修成正果了,作姨娘作进了牢里。”
袭人吓得叫道:“有鬼,有鬼。”
巧姐被袭人吓得哭起来,平儿一边轻轻安慰。
晴雯笑道:“你没想到吧,我没有死,从乱坟岗子捡了一条命回来。倒省了牢狱之灾。你天天勾搭着宝玉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因被我撞破了,你反告我勾引宝玉,我何时勾引他了?倒是你,宝玉那年才多大,你就在小蓉大奶奶屋子里和他鬼鬼祟祟的,回家就勾着宝玉学坏。可怜太太自认为靠着了好人,让你防着我们,不知道她的看门狗最会偷腥。”
袭人脸色通红,李纨笑道:“别说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提它干什么?”
赵姨娘爬了过来,道:“紫鹃,我听说宫里娘娘犯了事,里头还有三姑娘的事,你回去问问林姑娘,三姑娘现在还活没活着?好不好?”
黛玉含泪安慰道:“她还好,等下我去看那几个爷们,赵姨娘可有话对环儿说的?”
赵姨娘想了一霎,苦笑道:“你就说我很好,一点儿罪也没有受,叫他不必担心。吃饭不要挑三拣四,吃多一点,夜里不要睡潮地方。他还小,虽然在家里没人待见,毕竟也是丫头婆子伺候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罪?”说到这里,悲从心起,声音也哽咽了。
李纨也挤过来道:“紫鹃,在家时大奶奶虽然没有半点好处到你跟前,你也替我看看兰哥儿,可怜你珠大爷死得早,只留下这一点骨血……”
平儿哀哀只是搂着巧姐啼哭,贾琏和王熙凤身上有案子,没有在狱神庙,还不知道受什么样的罪过呢。宝玉等人还有人瞧一瞧,可是自己一家子死活都不明,越想越伤心,只求黛玉帮忙打听一下。
黛玉点头答应了,站起身要走,贾母的手只是不放松,两眼含泪。黛玉被她看得难过,道:“老太太,我还要去看老爷他们,您有什么要说的?”
贾母颤巍巍道:“叫他们保重身子,救救他们,玉儿!”
一声玉儿,叫得黛玉浑身一颤,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李纨道:“老太太糊涂了,那是紫鹃,不是林妹妹。”
贾母没有说话,她知道,那是黛玉的眼睛,那里面有淡淡的怨恨,有淡淡的心疼,有淡淡的无可奈何,里面有如此复杂的感情,怎么能是紫鹃的眼睛?
这时候又有人探监,黛玉等人静静地站在一边,眼前这个女人她并不认识,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颧骨,薄薄的红嘴唇,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不像是贾府的亲戚。
贾母一见那女人,怒不可遏道:“花家的,你又来了。咱们家成这样了,二奶奶下了大狱,宝玉身边只有袭人了,你怎么能落井下石呢?等会子咱们出去了,宝玉身边的人风流云散,他岂不悲伤?”
那女人冷笑道:“老太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姑娘在你家当牛做马十来年,果然享福也就罢了,其实又不然。这会子姑娘还年轻,又有紫檀堡的蒋老爷亲自上门求亲,那聘礼都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街坊邻里都羡慕!你们出去?几时能出去呢?就出去也是一个穷酸饿醋,我们姑娘没的受罪!这会子宝玉已经写了断绝书,老太太硬霸着我小姑子干什么?咱们家和你家再没有瓜葛了。姑娘,跟嫂子走。”
原来是花自芳的老婆,李纨道:“袭人,你和宝玉也是从小的情分,如何可以弃他而不顾呢?宝玉这会子最要人照顾的时候,经过这次患难,他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好女不嫁二夫,你是宝玉的人,这会子去了,自己也没意思。”
袭人低下头,抹了一会儿眼泪,道:“什么没意思?大奶奶说的话袭人不懂,虽然女子不能水性杨花,也有一个大节大义在里头。难道他作了强盗贼人,我也只是跟着罢?”
花自芳的老婆笑道:“咱们走吧,和他们说什么?”
黛玉想起袭人的娘当年要赎她出来,她哭着闹着不肯走。后来王夫人暗许她姨娘的位置,袭人回家奔母丧,穿金戴银,把王夫人赐给的皮衣全都披挂在身上,那得意洋洋的架势,不像是奔丧,竟是衣锦还乡一样。当日仗着贾家呈足了威风,这会子贾家败了,她一翻脸竟说出这样的话,真令人寒心。
袭人和她嫂子匆匆走了,粉红的单衫儿下面露出半截大红茜香汗巾,掐金丝走银线,珍珠的蝴蝶,黑色杂红丝的流苏。衬着粉红的薄绫子百褶长裙。黛玉长叹一声,道:“宝玉身边不是还有一个柳五儿吗?”
贾母叹道:“树倒猢狲散,柳家在外头有钱,一家子早把自己赎了出来,只剩五儿。五儿在宝玉身边时间不长,宝玉也不曾好生理睬过她,就给她一份断绝书,放她走了。柳五儿就罢了,只是这袭人……嗳,宝玉心里该怎么难受呢。”
黛玉默默地看了一眼红菱,红菱上前给贾母看了看,不过是年纪大了,受了些惊吓忧虑,看来准备的药是对症的。
黛玉带人去探视男犯,见贾政坐着打盹,面目憔悴,宝玉一边给他扇扇子。贾环贾兰两个人不知道在玩什么,贾琮兴致勃勃一边观看。
春纤轻轻唤道:“老爷,你们吃一点东西吧,我们替姑娘看老爷来了。”
贾政睁开眼,见这几个人有些眼熟,只是叫不出名字。贾宝玉道:“老爷,这是林妹妹身边的人。”
贾政诚惶诚恐道:“明慧公主尊贵无比,还惦记着罪臣,还祈自加珍重,勿以政为念。”
黛玉听了这样迂腐的话,心酸难忍。宝玉道:“林妹妹可好?这里头牵扯着宫里的事,你们回去,千万告诉林妹妹,别管这事。”
黛玉道:“姑娘叫问二爷,有什么心事要托姑娘去办?”
宝玉苦笑道:“我们没有疼护林妹妹,却给她带来那么多磨难,哪还有脸麻烦妹妹?老太太偌大年纪还要受这样的苦,老爷太太也不必说了,都是儿孙不肖连累的。还有宝姐姐她,自从嫁给宝玉,没有一天舒心过,如今身子不便……嗳,说这些干什么?紫鹃,你和林妹妹说,宝玉能吃能喝,没有受苦就是了。”
贾琮年纪小,“哇”的一声哭了,叫道:“我不在这里待着,我要回家。”
贾环一边啃着烧鸡,一边揶揄道:“回什么家?你早就没有家了。还‘回家’?回你姥姥家吧。”惹得贾琮更加哭闹不止,嘴里却兀自塞着牛肉。
贾兰一边吃一边问:“说不定真要去我姥姥家住了。我母亲怎么样?”
黛玉看贾环贾兰贾琮吃的甚香,知道没有什么事,只告诉他们,女眷也很好,没什么大事。
黛玉正要出去,蓝狐扯了她一下。黛玉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因笑道:“宝二爷有一个朋友,叫什么柳湘莲的,二爷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宝玉愣了一霎,道:“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黛玉笑道:“我们也听说柳湘莲出家了,但不知去了哪里?”
贾宝玉也不知道,心里极为羡慕柳湘莲能冷心抛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