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失踪的那个晚上窗外下着大雪。
雪光是青色的,闪着釉质的寒光,像一柄剑插在窗外,把这古旧的青砖青瓦钉在了这个冬天的早晨。这个早晨踩上去很脆,很空,商小燕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到父亲的被子已经空了,那团被子干瘦地蜷缩着,像是仍然聚拢成一个人形。她一步一步走过去,久久地看着那团被子,然后钝钝地伸出一只手,瑟瑟地伸到了那团被子里。冬天里棉被的寒凉像兽的皮肤一样蹭着她。微微的痒和痛。她不甘心,再向芯子里伸去,她摸索着,想摸到最核里的那一点点残留下来的温度。可是,最芯子里也是硬的,凉的。那团凉而硬的东西像一只张开的嘴,咬住了她的那只手,她整个人伏在被子上,动弹不得。
父亲不是天亮后走的,他是半夜走的。
商小燕走到窗前把嘴唇贴在了筑满冰花的玻璃上。北方的冬天,所有少女们的嘴唇都是这种像火一样的颜色,像木门上斑驳的朱漆,鲜艳、脆弱、干燥、飘摇,像深秋里那些最后的红叶,一碰就会着。嘴唇在冰花上挖出了一个洞,红色的唇嵌在其中,就像封冻在冰雪中的一枚红果。冰洞越来越大,她的眼睛,鼻子全在这玻璃上浮出来了。透过玻璃,商小燕看到院子里那两扇腐朽的木门是开着的,很瘦很薄的一道缝,静静地绽开在雪地里。
从这门缝里望出去,就像在门缝间突然长出了一个陌生到坚硬的世界,在那两扇门之间茂密妖冶地轰然长成。父亲就是从那两扇门之间消失的。跨过去,他就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了。商小燕看着从屋子到院门的那段路,没有一个脚印,这个夜晚所有的脚印都被大雪吞掉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肥厚的雪地安静的像一片湖面,任是把什么投下去都会很快地无声愈合。
商小燕站在窗前静静地流着泪,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和冰花粘在一起了,就像玻璃下面一只剔透而凉脆的标本。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已经知道,父亲一定会走的,当母亲和他吵完架把饭藏起来不让他吃的时候,当他回家晚了母亲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他一次又一次敲门的时候,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和她说遥远的二连浩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父亲有一天会走的。现在她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梦的最里面,她知道自己是在梦里的,就告诉自己,一定会醒来的,是梦就有做完的时候。她掐自己,用舌头去舔窗户上那些冰花,可是,所有的痛都像结实细密的针脚一针一针刺进了她的血液里。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父亲是真的走了。
母亲刘玉珠就站在屋檐下,她浑身上下落满了雪,眼睛空空地看着那扇张开的木门,目光恐惧而荒凉。
商小燕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父亲,不知道父亲真的是去了二连浩特,还是,在那个下雪的早晨就被冻死在路上了。
母亲在一家国营的小商店当售货员,她每天早晨上班前就把商小燕和商小朋的午饭做好,商小燕每天带着弟弟商小朋上学放学。放学的时候,她在校门口等着商小朋的班级排队出来,商小朋跟在姐姐后面。两个人在夕阳下慢慢向家里走去。
城南这条老街在明清时期曾经全是些老皮坊,晋商的分支,皮商,曾经几乎全部聚集在这座小城里。房屋早已颓败了,青砖青瓦上长着很高的草,月光下整院的房屋带着一层毛茸茸的柔和的凄清。街门上都是雕花的,牡丹石榴葡萄缀在上面繁复的像藤蔓。街门一般都隐在幽深的巷子深处,因为终年没有阳光而长满了青苔,早晨木门响起的时候,浑浊的吱嘎声就在没有人迹的巷子里来回碰撞,再落地。
商店卖的是杂货。水果糖的玻璃纸在玻璃柜下面,光泽迟钝,像一些出水很久已经不再新鲜的鱼。店里光线很暗,阳光从窗户的木格里射进来是一缕一缕的,站在暗处还可以看到光柱里纷纷扬扬的灰尘。墙角摆着三只笨重的大缸,一只盛醋,一只盛酱油,还有一只是油缸,木桶神进油缸里时发出的悠远厚重的回声。
刘玉珠有个同事叫李改,两个女人看着这一个小店。每到冬天李改都穿着极臃肿的棉衣裤坐在店门口晒太阳。两只手缩在肥大的袖口里,不说话也不看人。她喜欢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目光是木质的,钝,但不冷。她很胖,浮在最上面那种胖,虚而轻,这像流水一样的胖下面却是有着坚硬的河床,那就是,她有糖尿病。李改当新娘那天隔着玻璃外几层看自己的人,一个人坐在床上剥糖吃。木质的目光从新郎石塌天身上挨过去,再挨过来。没有停留的意思。石塌天本不是山西人,外地人愿意入赘到李改家,娶个胖还病怏怏的李改,据说是因为李改的祖上是做皮货生意的,手头有些存货。后来石塌天带李改去省城一次一次看病,每次去之前都要变卖一件李改那做皮货生意的祖上留下来的古董。其实商店占的也是李改家的老房子,她家就在商店后面,所以李改做了这国营商店的正式工。
因为糖尿病的缘故,李改家里就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一块糖来,包饺子只包素馅,青菜的饺子煮满满一大盆,薄而透明的皮透着幽幽的绿色,像一只只闪着绿光的灯笼。她一家三口人围着一大盆饺子就坐在门口吃,只见白气缭绕不见人脸。李改和儿子龙龙体积都很大,桌边的一圈空间几乎都被占去了,石塌天被镶嵌在了角落里,薄薄的。水气太大,他摘下那副巨大的塑料框眼镜,吃饭就只好把头埋进盆里。看起来整张脸都掉进了盆里。每到这时候,刘玉珠就用眼角指着李改一家人,撇着嘴和街上的人说,啧啧,什么人家,真是猪一样,青菜馅都能吃这么香,像是一辈子没吃过肉。
刘玉珠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出门,说是锻炼身体,其实是为了在路边能采些蘑菇,回头给商小燕和商小朋做午饭。买一次肉要切得碎碎的,在一只坛子里煨几个小时煨好,猪肉熟了的时候,坛子里边凝结成了雪白的猪油,猪油像人的皮肤一样,暖而腻。褐红色的肉丁裹在里面像雪里生出的果子。她把坛子高高放在柜顶上,每次炒菜的时候从坛子里舀出小半勺子放在菜里,其实还是看不见肉的,要的只是这个味。父亲失踪的那个早晨,刘玉珠照样做饭,她炒了两个菜,炒白菜,大葱炒肉,就这两个菜她把一坛子肉全倒进去了。一点没剩。白花花的猪油在锅里吱吱呻吟着,冒着肥腻的烟,然后,像雪一样渐渐融化不见了。青色的葱花浮在上面,像春天里刚破土而出的一种植物。然后这植物变焦变枯了,散发出一种从骨髓里炸出的香味。
商小朋比商小燕低两级,李改的儿子龙龙本应该和商小朋是一级的,但因为李改生孩子之前吃多了治糖尿病的药,龙龙从生下来看起来就是钝的。而且个头太大,似乎从来就没有正经像过一个婴儿。因为其他没长的缘故,他个子窜得奇快,像春天的杨树叶一样几天就圆了。他大得凛冽,胖得也凛冽,站在小学生队伍里一定是让人看了吓一跳的那种。龙龙读完一年纪从二年级开始就再升不上去了,二年纪就上了三个。同龄的小孩准备考初中的时候他还在二年级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那座位极为宽敞,是专为他一个人开辟出来的,像一个专门的农场。老师极力想把他劝退学,所以别的孩子欺负龙龙时她是暗暗鼓励的。
那天龙龙又挨了打,李改拉着龙龙,穿着棉衣,嘴里哈着汹涌的白气站在校园里,上天入地又没有目标地大骂一通老师、校长和学校,之后把龙龙领回了家。龙龙就这样从二年级辍学了。从此就守在店里陪李改看店。每天下午他就搬个板凳坐在店铺前,手里拎着一袋硕大的菜包子,那是李改为他准备的零食。他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十几个大包子慢慢吃下去,先吃皮再吃馅,或者先吃馅再吃皮,再或者把馅偷偷抖落出去,把皮撕下来撮成面鱼,边往嘴里扔便得意地笑。他一个人钻研着各种各样的包子吃法。然后在天刚刚开始暗下来的时候他就问李改,妈,该吃晚饭了吧。
他极爱看小说。石塌天有个破书架,满满三层书,一部分是封皮肮脏的文学书籍,另一部分是封皮已经掉光的武狭小说。这些书开始从石塌天手里慢慢流到了龙龙手里。龙龙偶而也会问一些深远的问题,他不停地问李改,妈,你说我长大了怎么活呀,我怎么活呀。李改正给一个邻居找钱,听见这话,数钱的手先停下,瞪着他,厉声说,去,到路边数汽车去,看看城里有几辆小轿车。龙龙马上转了个话题,那我吃一晚肉炒面吧,就一碗,下次就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最后他还是成功地拿到了几张钱,忙跑出去买面吃。然后一路小跑着,气咻咻地把一大碗面端了回来。他不再和别人说话,也不看别人,似乎是看一眼就会被人吸走手里的面。他把小山一样的面摆在自己正前方,直视着,带着点虔诚的表情。然后用筷子急速往嘴里划,嘴里是满的,眼睛里还是无休无止的急切与恐惧,怕怕被人抢走了的恐惧。李改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儿子吃,一直看着他吃完最后一根面。龙龙吃完才敢看人了,他打量着周围,怯怯地犹疑地打着饱嗝,打的嗝是酸暖的、呆滞的。他吃饱了,有些喝醉了一般的微醺,整个人像一堆沙一样松弛下去了。收都收不住。李改也松下来了,却是脆的,凉的。在一天中最后的光线里像只散架的粽子一样摇摇欲坠。
商小朋有时候羡慕地看着龙龙,问商小燕,我什么时候也能不上学了。商小燕瞪着他,不上学了你将来干什么去,长得像个空心萝卜似的。商小朋比她小两岁,个子却已经和她一样高了,似乎他要抢着长上去长上去,这让她有些不满。每天放学的时候她嵌在一大堆接孩子的大人中间等着他。家长们齐齐地一视同仁地把脸对着校门口,如同一堆等着收割庄稼的农夫一般,她站在中间顿时有一种速成品般的骄傲,便也目光坦然地搜寻着商小朋的影子。商小朋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出来了,一看到姐姐就向着她走了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商小燕昂首阔步地领着商小朋往回走,因为平素看多了家长们的表情,她几乎已经无师自通了,看起来像个用盐腌过的小家长。家长们的目光纷纷扬扬地落到她身上,然后又落到了地上,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啧啧的叹声。她本能地往前走,却不知道正走向哪里,仿佛背后跟着一架摄像机,身后的商小朋只是一个赘物。直到走出很远了,她才活过来一点,扭头看了看商小朋,他拖着两条鼻涕,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突然就立在了桥头,桥下的水早干了,石桥被大片大片的芦苇淹没了,显得瘦小伶仃,像一只脱干了水分的骨头。站在这荒凉的芦苇丛中,她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疼痛,如一只长在了她身体里的鱼刺,在某一个很深的地方细细地疼痛着。她想,接他本该是父亲的事情,现在,她做了他的父亲。这么多天里,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了父亲,然后抱着桥头那根斑驳的石柱,她开始低低抽泣。
商小朋只是个子高了点,却是很软弱的性格。有时候走在校园里她就看到他被别人欺负了,正坐在地上一个人悄悄地哭,像小兽一样可怜的眼睛看着她。很多很多年里,她始终记得他坐在地上哭的样子,硌得她疼痛。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的时候,想到的是,父亲正站在他的身体里。他们几乎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软弱,一样的爱哭。
有一段时间,自动铅笔悄悄出现了,有些学生开始用这种铅笔代替木头铅笔,不用卷笔刀,只要换一根铅笔芯就可以接着用,就像在铅笔盒里养了一只小动物,只要不停地喂它吃的东西,它就会一直活下去。她暗暗观察着周围用自动笔的同学,她数着,一个,两个……有了自动笔的同学就像穿了新衣裳来上学一样,一坐在座位上就亟不可待地打开铅笔盒,取出新铅笔。连手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的,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握笔,只是把那只手明晃晃地悬起来,像把一块耀眼的名表挂在空中走给人看。
踌躇了好长时间之后,她终于觉得是时候了,已经有这么多人在用,不是第一个,也不能做最后一个,他们不会差她一个。她积攒了很长时间的力气和胆量,一点一点地攒,每天都要细细观察刘玉珠的表情,想从她脸上捕到点什么蛛丝马迹的讯息。那个晚上,她早早把作业做好,又积极帮商小朋看过了作业。刘玉珠做好了晚饭正在灯下织一件毛衣,毛线是旧毛线,拆了又织成新的,虽是旧的砖瓦,却是感觉住到了新的房子里。灯光是昏暗的,有些沉,有些浊,像烂熟了的果子坠着只是还不肯往下掉。刘玉珠的脸被灯光的影子遮住了一半,像淹没在水里了,很深,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她站在一边盛饭,给商小朋盛好了,又给自己盛。稀饭摆在了桌子上,映着灯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从井里看着自己的脸,咬了咬牙,突然就开口了,妈,我想买支自动铅笔。
刘玉珠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接着低下头织毛衣。屋子里的空气很稠很黏,像化开的糖,沉重浑浊地流进鼻腔,又在那凝结住了。所有的器官都被灌成了实芯的,都是刀枪不入的。刘玉珠久久没有说话,或者只是她疑心她久久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炉子里的煤球燃烧的噼啪声,像什么东西碎了,又碎了,这细碎的声音和着屋子里的灰尘像砖瓦一样把这间屋里里砌得满满的。人在其中像被裹在了琥珀里,动也动不得。商小燕觉得自己像是周身浸在一种温热却清森的液体里,盹着了。在这团温热清森里,刘玉珠的声音像一棵突然长出来的植物,无声地直直地长到了她面前,她说,铅笔用不了?快活不下了,见什么想要什么,哪有那闲钱。讨债鬼们。
商小燕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坐在了桌子边看着那碗金色的稀饭,她的影子像是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落着,薄薄的一层,从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她。心灰到底了,反而有了些无名的光亮,她便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不知道是谁家在炒苦荞,凛冽的苦香像箭簇一样穿过门窗射进了屋子,让这屋子里突然异常清醒。商小燕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抬头,正好迎面接住了商小朋无声无息的目光,她对他说,再不吃饭就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