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小朋还是被救过来了。他被洗了胃,在医院输了几天液就回家休养了。那时候离高考已经很近了,一个周末,因为要取些东西,商小燕被迫回了趟家。院子里刘玉珠正在摘豆角,准备做午饭。院子里静静地,看不到别的影子。商小燕一声不响地蹲在地上,帮助刘玉珠摘豆角。豆角又肥又绿,手一掰就折了,里面绿色的豆子像蚌里的珍珠一样滚了出来,洒了一地。她捡地上的豆子时,脸凑得刘玉珠很近了,在这当儿里,她低低地飞快地问了一句,他呢?刘玉珠没说话,半晌才向屋门口略偏了偏头。商小燕忍不住看了一眼,屋门口挂着竹帘,竹子的寒香像道篱笆把屋里屋外隔开了,帘子后面躲着一团寂寂的阴凉的黑暗,像一只暗处的动物,看不到,只能隔着帘子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潮湿的体味。
刘玉珠让商小燕进屋取油壶,在里屋。商小燕踌躇良久还是挑开竹帘走了进去。在挑开竹帘的一瞬间,她猝然看到了正对着门的那张木床上躺着一个人,是商小朋。他正半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筛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床上,被子上,他的身上。他就像是被一条一条地切割开了,一道明,一道暗,他整个人都变得明灭可见起来,他的脸也像从灯笼里透出的灯光,模糊地把影子投在地上。但在这一片明灭依稀的光影中,她还是感觉到有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像钉子一样穿过这些影子直直钉到了她身上,一种很尖很细的痛向她身体深处钻去。这是商小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坚硬,冰凉。
她躲开他的目光,把脸偏向里侧,不看他,走进里屋飞快地拿上壶然后逃一般地出去了,不过几步,走到院子里的她还是觉得周身是洞,有风从那里钻出来。走进厨房里,刘玉珠正在炒菜,她把手里的壶交给刘玉珠的一瞬间,忽然抓住了刘玉珠的一只胳膊,泪就下来了,她看着刘玉珠说,妈,你得让我高考完,你得让我考完啊,我上了这么多年学了,就为了这一天。刘玉珠那只被抓住的胳膊没有动,她的头发里散发着酸腐的气息,她盯着锅里的豆角,半天才说了一句,谁不让你考了,只有你自己考不上。商小燕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着泪,她一句接一句,急促地说,他不会让我考的,我没有救他,他全记住了,我知道,他全记住了,你去看看他的眼睛,你看他是怎么看我的,你去看看啊,妈,妈,你不能不管我,你一定得管我。
刘玉珠停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你怎么就不救他呢,他怎么也是你弟弟。商小燕尖着嗓子说了一句,我要是救他,那你呢,你就一直给他还债还下去?你能给他还一辈子吗,有一天你老了,动不了你还要替他还吗?刘玉珠却怔怔地继续说,我知道你早就嫌他丢你的人,这几年里你见了谁都不承认他是你弟弟,我早知道的,别人早告诉过我,你上高中的时候,别人问你家里有几个孩子,你说就你一个。厨房里油腻的气息散发着近于肉感的荤腥,挤压着她们,使她们几乎站立不稳。豆角熟了,刚才肥绿的一锅枯萎下去黄下去了,像一个秋天从里面扫过去了。
但是,商小燕还没有到高考的时候,商小朋便走了。他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天趁刘玉珠不在家他便悄悄走了。带了几件最简单的衣服,连个纸条都没有留就走了。刘玉珠追到车站时,他已经坐长途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高考完,商小燕才收拾行李回了家。回了家她才知道商小朋已经不在家里了。她准备了一路的话突然没了放处,微微的高兴之余竟有些一拳打空的落寞感,他居然不在这个家里了。这居然真的,是她一直暗中希望着的事情,刘玉珠没说错。刘玉珠的眼睛是红的,肿的,像刚生过病一样恹恹无力,也没有多问她高考的情况。她拎着行李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无处藏身似的,又觉得自己在刘玉珠眼睛里不过是一块多出来的赘肉。
她趁势干脆把行李扔在了地上,反正横竖是没她的去处,她跺着脚,哭起来,能怪我吗,你自己把他惯坏了,教育坏了,还来怪我?你就养他一辈子,你就一辈子替他还债去,他欠一点你还一点,你就做他的骡马做他的奴隶去。话到底了,像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连同她自己也带着一个巨大的速度向地上砸去。火星四溅一般的剧痛之后,她却突然冷却下来了,她想起了那一支支的铅笔,她突然想起来了,其实,这么多年里,她不就是他的帮凶吗?她在很早以前,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猜到了那铅笔是从哪来的,可是,她还是收下了,还是用完了用尽了它们。而且她用了一支又一支,明明知道那都是些赃物,她还是收下了它们。
她帮着他杀了他,她不是帮凶又是什么?
商小燕高考落榜了。因为在商小朋喝农药的那个晚上,她用的力气过了些,到真正该痛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多力气去痛了。她恹恹地靠在窗前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面目模糊的,没有分量的。刘玉珠也没多说什么,似乎就觉得她该考不上。这年秋天的时候,正遇上汾西矿务局招工,商小燕报了名,那年报名的女工不多,商小燕就进了矿务局,被分到了矿灯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下井工人们的矿灯充电,等工人们上了井再把矿灯收回来。
这时候县城里的小型超市越来越多了,刘玉珠和石塌天开的杂货店生意越来越冷清,可是杂货店要是关了,两个人又都无事可做也没有收入。有时候一整天里,杂货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脚步声,影子相互回应着,脚步声也回应着,生怕对方寂寞了一般。一个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已经把话都说完了。石塌天的头发几年时间里已经全白了,深度近视眼镜下面重重叠叠地套着一个又一个圈,套到最深处了才看的到他的眼睛,像是漂在井底一般。刘玉珠终日坐在店门口的木椅上,张望着过往的人们,像是活着时候的李改。偶尔中午的时候有邻居进店里来打个酱油打个醋,刘玉珠不仅给的足足的,还要不停地和人家说话,一脸感激不过的样子。就连石塌天,也话多了些,似乎刚从冬天爬出来的虫子,跃跃欲试的却仍是手脚僵硬的。
两个人在店里有时候就单单只是大眼瞪小眼,真的是什么都不做。两个人把所有能说的话都掘地三尺地挖出来,像煲粥一样,温了一遍又一遍,一点残骸都舍不得吐掉。但两个人一定会同时避开一堵墙,这堵墙就是商小朋。他们的话自动地绕着他过去了,就像流水一样到了他身边就分流而去,把他孤单单地剩在岸上。商小朋就像他们话里的一块暗礁,看不见的,却是硬硬地戳在那里,一碰上去就痛到五脏六腑。
只有一次刘玉珠叹着气,幽幽说了一句,我就当自己没有儿子了,根本就没有生过儿子。坚硬的像蚌壳一样的语气,却不知道里面养着些怎样的软体生物。于是别人就依着她,也当她是没有儿子了,背地里,商小朋却一直活在县城人的饭桌上,嘴角里,顺便一拐就到他身上了。他甚至比自己在时更鲜活,更有声有色,血肉丰满,四处是他的传说,长的又肥又大的传说。有人说他早都死了,像他爸当年一样,就是这么出去了人就没了。还有的说,商小朋去了东北,入了黑社会了,天天干些杀人抢劫的营生。还有的说,在夜总会里见过商小朋,他专门伺候一些有钱的老女人们。那些老女人们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钱了,全身松松垮垮的,很难满足,总是会提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男人们简直得用旁门左道。
这些话其实拐个弯都会聚到刘玉珠那里,就像百川入海,但到了刘玉珠那里连个气泡都没冒就沉下去了。刘玉珠拦截住了它们,她把它们全部消化掉了,一个字的骨头都没剩下。商小朋成了这县城里的一处空巢,只知道里面住着个人,却从来不见人形,只在众人的传说中活着。那巢穴没有人进去过,却只觉得里面一定是血腥的,刀光剑影的,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商小朋离开县城已经好几年了,在几年里他没有一点音讯,有时候连商小燕想起他来,都有些怀疑,他真的出现过吗?自己真的还有个弟弟?似乎商小朋的一切只是水中投下的影子,薄薄的苍凉的一层,他自己漂过来又自己漂走了。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给商小燕介绍对象,两个人见面的时候,问起她家里有几个孩子,她都是说,一个,就我一个。可是在一个五分钟就能走完的县城,打听一个人的那点底子太容易了。虽然这几年时间里商小朋早已不在县城,但县城里的人居然全知道有个商小朋,是个出名的混混,很早就被学校开除了。是个贼,虽然不知道具体偷过些什么。还是个赌徒,输得家徒四壁,为了要钱,差点把自己的妈逼死。这样一个人,是她的弟弟。不仅如此,处对象的人还打听到了她父亲早年神秘从县城里失踪的底子,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些从箱子最底下翻出的老照片,黑白的陈旧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像从另一个世界里看过来的,目光空洞阴森,散发着奇怪的泥土般的气息。这些人拿捏着这些翻出的照片,对商小燕也远远地有些畏惧地避开,似乎她也是那照片里的一个人。和她的父亲,和她的弟弟站在一起。
所有这些男人像一面镜子,从里面照出了商小朋的魂魄。
这样见过一拨男人之后,商小燕开始本能地自卫,还不等对方开口说话,她就先说话了,你不适合我的,我感觉你不适合我。她像一株植物在黑暗中,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自己,连一点缝隙都不给别人留下,不让别人看到里面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再往后,给她介绍的人越来越冷清,像一锅几乎没有米粒的粥,都可以映出人影了。她站在粥边久久看着里面的自己,然后,她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商小朋。原来,他一直就跟在她身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她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她猛地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浩大的空旷像秋风扫过,一片萧索的无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反倒落得一身轻松,万事皆休中。对结婚的无可退让倒成了她的劫后余生。
她每天从单位晃到家里,再从家里晃到单位,把每月工资的一半交给刘玉珠,再把另一半一分不剩地花掉。没有人能看到她这种坚硬的自我保护下是更彻底的绝望。连窥视她的人都没有,她放心地躲在自己的两扇蚌壳下,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自生自灭去。
这天晚上,母女俩在灯下吃过了晚饭,刘玉珠抢着去刷锅了,商小燕便坐在一边看电视。她正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突然发现刘玉珠已经无声地坐在她身边了。她看了母亲一眼,又接着去看电视,忽然,她又看了母亲一眼,不对,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只是觉得一定有什么破绽,在黑暗中无声的隐秘地开放。刘玉珠也看着电视,并没有看她。她便也不去看她,她们两个人的脸平行着,像两只泊了岸的船停在了一处,彼此遥遥相望着。
忽然,刘玉珠说话了,她看着电视说了一句,和你商量点事吧,我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得有个人照应着好点……龙龙他爸爸也是一个人,我们共事了这么多年,也算知根知底了,就商量着,儿女都大了,迟早都要出门的,留下我们俩个还不如到一起,有个照应……她的声音越来越僵,最后变成了木质的,听上去是空的,硬的,芯子里梆梆地响着回音。中间是一段坚硬的沉默,像金属一样亘在两个人中间。商小燕半天才有了声音,听上去也是远远的像从河对岸传过来的。她说,迟早都要出门的?说谁呢?我,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嫁了。至于龙龙,你觉得他能娶到个媳妇?二十多岁的人了,就知道一顿要吃上三大碗面,到现在还站在路边数汽车,谁敢嫁给他?就算有人敢嫁给他,找个瞎子瘸子哑巴什么的,那不要花钱吗?你嫁给石塌天了,你能不管龙龙?你能不给他出钱出力?自己的儿子倒没管好,现在反去管别人的儿子。我不是不让你嫁人,你也得找个好点的,石塌天你也能看上?真是香的臭的都要了。你这么多年没有男人不也过来了。也不差这么几天。
刘玉珠把话抢开了,我也就这样了,一辈子早完了,你呢,你还是赶紧找个人嫁了,再拖你就过三十了。到时候你就更找不到人了。没个男人最后总是不行的,你不知道一个女人自己过有多辛苦。商小燕笑,你不是逞强了一辈子吗,把自己的男人逼走,男人走了都可以过下去,还带大了两个孩子,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急着把我赶出去?不用赶我,我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就该我嫁不出去,我就陪着你不是正好吗?我在你身边赶得上一个男人,小心他们来骗你的钱。再干两年你还能干的动吗,你老了我养你。
刘玉珠扭过头来,我知道你爸爸走后你就一直对我有意见,可是,那是我的错吗?我和他的性格就一直不合,你又知道多少?一个男人挣不来钱养家你倒试试会不会好过。我倒问你,你的家庭怎么了,口口声声说你的家庭。
商小燕还是笑着,多好的家庭啊,好好地爸爸就没了,弟弟也没了,还出了个小偷,赌棍。你怎么就不去问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嫁不出去?你这么多年不就忙着挣钱挣钱吗,什么也顾不上,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管,看你把他教成了什么样子?
刘玉珠说,我想挣点钱不就为了你们两个吗?难道我是为我自己。你要是不让小朋那么寒心,他会出去这么多年连家都不回吗?从他离开家里,有多少个晚上我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商小燕脸上仍是笑着,泪却哗的出来了,她用一只手扶住桌子才站稳了,她说,全是我的不是还不行?就我一个是傻子,好人全给你们做了,你就是给他当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啊,你说我凑什么热闹,还生怕你死在他手里了。从商小朋走了以后,你管过我什么,我没考上大学你没管我,我自己找的工作你也没管我,我从矿灯放调进行政科,你过问过我吗?
刘玉珠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调进行政科的?
商小燕看着窗外,你管过我什么,我怎么调进去的?我还能怎么调进去?我也就有自己这个人,什么不是靠我自己,我也只能头破血流地往前走,撞到什么就是什么,左不过撞到的都是男人。
刘玉珠几乎站立不稳,尖声说了一声,你还没嫁人,你就不想……
商小燕猛的扭头看着她,清冷地笑,你觉得我还能嫁出去吗?这点心我早就凉的不能再凉了,早到底了,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些男人对我的好,我知道,就那一点,也就那一时,过了今天明天可能就没有了。可是,我就要这一点的,一时的好,这总比一辈子没有的好,总比结了婚却仇视一辈子的好。我根本就不求他们离婚,我想都没想过,我不要。要说做小也算吧,相好也算吧,我也不想什么天长地久,什么是能靠得住的,一个男人对我是有情有义的我就跟他,他能为我做点什么就是什么。你想一辈子靠一个男人吗?你靠上了吗?我早就想明白了,管它什么形式,管它什么明媒正娶,能抓住那最里面的一点点实在的东西就是真的。那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自由。现在在矿务局里谁敢欺负我?扎在女人堆里谁敢说我的不是?女人就是这种东西,你不怕她,她就怕了你。你这一辈子不就是把自己套在里面吗,没有男人?没有男人还告诉别人自己没有男人,男人也别过来招惹我,让男人近都近不了身,怎么到老了才想通了?那也不能找个石塌天那样的男人,最初就是个吃软饭的,还带着个傻儿子,嫁给他,你伺候他和他傻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