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小燕听明白了,良久,她走到奔奔的前面,说了一句,丫头,我知道你很难。
这句话一说出来,奔奔抿得已经快折了的嘴角终于折了。她的泪汹涌而下,却是无声的。只是默默地一路流下去,流下去。她不看商小燕,却说,我不走,我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我不怕你们。终于她看了她一眼,目光却有些奇怪,里面同时燃烧着冰和火的影子。她声音发着抖,你知道我死过几次吗?我小时候,我爸爸每天去打麻将去喝酒,一输钱一喝多回来就打我。我妈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十六岁那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喝多了,又打我,还把我赶出去,我只穿着一条秋裤,光着脚。外面下着大雪。我在没有一个人的街上边走边哭,那个晚上我真的想死。我满街找汽车,就想着一头撞上去就算了,不受这么多苦了。可是有人救了我,把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那个晚上他就把我强奸了。那年我十六岁。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个救我和强奸我的男人就成了我的第一个男人。从那以后我就跟了他,再没有回过家去。你知道为什么过年晚上那么晚了他还在街上溜达?因为他是个贼,对,他是个小偷。他当时正想着去偷点什么过这个年,然后就看到我在马路上寻死。我和他一起住在那间没有暖气的小屋子里。太冷了,我在屋里烧蜂窝煤,很呛的那种铁皮炉子,没有烟囱,一不小心就会煤气中毒。我就那样住着,也不回去。你知道我胳膊上的这两个字怎么来的吗?是我自己小时候一点一点刻上去的。那时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奔出去,奔出去,快离开这个家,快离开这个地方。其实我叫张琴,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奔奔,因为我胳膊上刻了这两个字,这成了我的名字。
再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男人因为入室抢劫被抓住,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进了监狱。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而且已经七个月,不能打掉,只能生下来。我也没有钱,我就是在我们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我当时差点死掉,生下孩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睡了多久我都不知道。那天是房东觉得不对,进去了看到已经和死了差不多的我。她赶紧让人找到我妈,我妈才来找到了我,她让我回去,我不会回去的。从那个晚上出来我就没打算再回去。我对她说,妈,你要是觉得这个孩子可怜就收养她吧,她要是跟着我说不来哪天就死在街上了,我自己都说不来什么时候就死了。我妈哭了,抱走了孩子。从那时到现在那孩子已经七岁了,我一年只见她一次,她叫我姐姐。我就让她那么叫吧。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她妈妈。她爸爸现在还在监狱里,还有五年才能出来。
还有一次就是那晚我拧开了煤气,那晚上我是真的想死,真的一点都不想活了。我觉得我一点点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把所有的人想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不舍得。和他,我不知道是我在折磨他还是他在折磨我,我觉得我们一起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睡着的时候我躺在那想象明天房东发现了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我爸妈知道了会有什么表情。我就跳下床关好窗拧开了煤气。真的,我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平静的不能再平静,我就像很熟悉很熟悉地做什么动作一样拧开了煤气,就像解衣服上的扣子一样熟悉,然后我又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我还替他也盖好。我安静地躺好,只等着死掉。那时候他却醒了。于是我又活到现在。
今年我爸爸突然变老了,因为他今年总是叫我回家,我也偶尔回去一次,但从不在家里过夜。我发现他很疼我那个小女儿。每次我走的时候他还要塞给我一二百块钱。他没有收入,那点钱都是打麻将的时候赢的。我这才发现他老了。同时老了的还有我,我过的根本就不像二十四岁,我经常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真的。我不再像几年前一样宁死都不回家,我开始愿意回家了。所以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小本生意,挣点钱,养父母,养女儿。可是我真的没有钱,一点都没有,这就是我为什么拼死也一定得把这两万块钱要出来的原因。
商小燕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楼下的汽车像无数萤火虫一样往过飞 ,一茬一茬的汽车过去了,过去了,这楼房立在马路边兀自暗着,接着有窗户开始亮了,又是一扇。整座楼斑斑驳驳地亮起来了。屋里仍然没有开灯,三个人都不说话,商小朋坐在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烟,奔奔躺在床上缩成一团。商小燕久久站在窗前。三个人安静而沉稳,看上去像一个稳妥的三角形。不知过了多久,商小燕忽然转过了脸,她在黑暗中说了一句,明天,我就把两万块钱还给你,然后,你就让他回家,好吗?另外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无边无际地沉默着,屋子里越来越暗了,黑暗从所有的缝隙里长出来,把整间屋子都长满了。
第二天,商小燕把自己上班这么多年存下的所有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给了奔奔。两万块钱递到奔奔手里的那一瞬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住了。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她说,我可以请你吃个晚饭吗?商小燕笑,是不是突然有钱了?有钱了也要懂得节约,丫头,要学会过日子了。奔奔突然把脸扭向了一边,不再说话了。
晚上,奔奔从外面买回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三个人围在桌子旁边吃饭,吃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奔奔埋头喝酒,不大会喝的样子,喝一口就皱一下眉。喝到后来眼圈却湿了,刚开始是轻声地抽泣,再后来是无法遏止地大哭,好像要把以后很多年的泪一下都哭完再说。商小燕摸着她的头发说,东西收拾好了吧,今晚就回家吧,回了家,做个小生意,和爸妈在一起好好的,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丫头,不早了,走吧。以后记住,一定要好好活,活着就比什么都好。走吧。爹妈都老了。该回家了。
奔奔踉跄着从桌子边站起来,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一只小行李包,背在了身上。商小燕把她送到了楼下,她向商小燕深深鞠了一躬后就转身走了,混到了夜色里和人群里她很快就不见了。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商小燕仍是那个姿势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仍是刚才的笑容,就在这笑容上她正一脸的泪水。
回到了房间里,商小朋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抽着烟,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明天回家吧。商小朋半天才嗫喏着说了一句,我在这还欠了一个人很多钱,有五万块钱,那个人也很厉害,不会放过我的。我还欠着房租,我走不了。姐,你先回吧,我走不了。我自己想办法吧,让咱妈等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商小燕笑,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这才发现,商小朋这么高,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她靠着他说,你能想出个办法?少说废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咱妈见了你病就会好一半,这十年里,她从不提起你,要强惯了的人,生怕被人看不起,可是这十年里,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哪天晚上都是看着房顶等天亮,她其实是在想你,我知道,想你在哪了,想你还活着吗。心都耗干了。回吧。
商小朋说,可是……商小燕接住了他的话,别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替你办,你明天一早就回家,快收拾东西,房租刚才我已经和房东结算过了。商小朋还是看着她的脸,她说,快收拾,听见没有。
第二天早晨,商小燕把商小朋送到楼下,把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口袋塞到了商小朋手里,她说,中午就到家了。走吧。商小朋说,姐,你不和我一起走?商小燕说,我也走了,你欠的债谁来还?你先走吧,我几个月就把钱还清了,一还清我就回去,你和妈在家里等着我。她要是愿意和石塌天结婚,你就由着她。她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你先回。快走。
商小朋坐在回家的长途车上打开那个小布包,看到里面是满满一包铅笔头,各种颜色的铅笔头,绿底白花的,红的,黄的,蓝的,黑底红花的,每支铅笔头都被用到了最短,握在手里几乎已经不能写字。他一支一支地看着,看着,看过去,然后看着车窗外,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已经汹涌而下。
他不知道,为了让他先回家,商小燕和他的债主签了合同,就在他开的发廊里,她做四个月妓女,四个月把债抵清。那晚债主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是他什么人?商小燕按下手印,抬起头笑,我是来还债的,已经欠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