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和芭蕉又吵起来了。在这个贸易市场他俩最爱吵架,他们像冷水和热锅,碰在一起就炸。他们都做干货生意,摊点紧紧相连。人们都知道他俩吵架是为了侵占对方的地盘,最后把对方挤掉,以便在买主朝这边走过来时独揽干货生意。出自沱巴河流域的山货一年比一年少,为了赚和以前同样多的钱,雨和芭蕉找到不少替代品。比如,用晒干的芭蕉芯掺入干笋里,把水香菇划出痕迹充当山菇。可是顾客不是傻瓜,上了一回当,第二回他就不上当了。别的贩子眼睛雪亮,他们的确会买雨和芭蕉的假货,可是把雨和芭蕉手中的干货价压得很低。生意难做,雨和芭蕉脾气一天天暴躁,两人关系日趋紧张。同行是冤家,不闹不打才怪。
市场里的其他同行对雨和芭蕉的争吵漠不关心,最初时他们劝过他俩的,后来发现劝没有用,你今天劝完了,明天他俩又吵,小吵不停,大吵不断。他俩都是玫瑰镇人,自古至今玫瑰镇的人都不会吵架。在没有多少词语的吵闹里,雨和芭蕉只是呜里哇啦地凶对方。第一次听到,你觉得有意思,多听了两次你耳朵就起茧了。市场里的人对雨和芭蕉的争吵漠不关心是有他们的理由的。
我杀了你!
雨说。
我杀了你,听见没有?
雨吼叫。
市场里的人就停下手中的活或把目光从玫瑰河撤回来。雨的这句话很有意思,人们惊叹他吵架吵出词语来了。
市场里的人都卖本地特产,这个市场是当地政府为来自城市的贩子和外来旅游者开的,不卖青菜不卖猪肉。因此,雨的摊点上没有刀。雨双手在身子上上下搓动,我们不知道他在摸刀还是在摸烟。摸索一阵,雨什么也没摸出来。
芭蕉退了一两步,即使雨有刀也不至于触到,芭蕉脸上显出平时几乎见不到的惧怕。以往芭蕉是争吵的胜利者,今天他同样吵胜了,却被雨的话吓住了。
气势上,芭蕉胜过雨,但是一个弱者被逼得无奈,就会说:我杀了你!
雨没摸到什么,他手掌拍在水泥台面上,说:我杀了你!
人们判断出雨没有凶器,除了目光,他们没有向雨靠近。雨在台面上无滋无味地独自拍打,像玫瑰河边没有耐心的捣衣男人。
雨疯了。有人小声说。大声说的话,雨会听到,听到别人说自己疯了的人,不疯也要装疯,一装疯就真的疯了。
非常不幸,刚才谁说的那句话,雨听到了。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雨丢弃摊点跑出市场,人们看到他跑上了灭资街。灭资街是文革前的叫法,现在这条街叫玫瑰街,因紧邻玫瑰河而得名,但是在街上你听不到人们叫它玫瑰街。人们习惯了叫它灭资街谁也没办法。灭资街上有雨的家,他的家里有种种凶器——只要用来杀人,衣服也是凶器。
灭资街上有许多磨刀石,其中一块是雨家的。雨冲进家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菜刀,选什么样的凶器可能是雨在路途就定下了的。雨走出家门时,除了菜刀,他手里还端着一盆清水,望着随他而来的看客,他蹲到磨刀石前。
雨要磨刀,然后杀人。人们立即做出判断。
雨磨刀磨得尽职尽责,刀与磨刀石磨擦出凶狠的嚯嚯声。
雨把菜刀磨得锋利,看客是赞成的,但是雨有意在磨刀上消磨时间,有人就会有意见。你听听白继杰怎么说:
喂,雨,你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再磨下去玫瑰河都要干了,你还能杀着芭蕉吗?
雨抬起头看了白继杰一眼,扯下一根头发。雨的这根头发很粗,它上面沾着一些灰尘和油渍。看得出雨的思想比较简单而肤浅,如果复杂且深刻,他的头发就不会那么粗、那么浓。我们一般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思想,不是看他写出了多少小说,出了多少专著,而只看他的头发。
雨把头发搁在刀口前,用力一吹。头发没断,头发像青草遭遇劲风一样,风过后腰杆又直了。雨再次抬头,用挖苦的目光掴白继杰的脸。
白继杰冷笑,说,没戏了。
雨埋下头继续磨刀,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入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