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那边等着。穿过白毛谷,就能见到父亲了。
小木船拐过几道弯在一个码头靠岸。这已经是白毛谷地界。火娃随着同船人下船,他是坐在船头的,后面的几个人急猴猴地往前挤,火娃被挤成最后一个。几十里水路,火娃没和船上人说过一句话。同行者似乎都不是健谈之人,话语很少,要不是船老大不时唱些山野民谣,整条船就成了一条死船。那人挤过火娃时,身上的包袱重重地擦着了火娃。包袱里的东西很硬,像石头。那人一直坐在火娃对面,他老是盯着对面的山峦发呆。火娃对他的包袱感兴趣,多次趁他不注意用脚试探,但是包里的东西硬硬的,辨不出是什么。
岸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人,见到小木船也不急于上船。他们都知道船老大不会立即返程,他要进白毛谷里喝上几盅,或者办点男人的事。他们要等的船老大可能就要从白毛谷出来了。
船老大系好小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走,不多时赶上火娃。船老大身上有股鱼腥味烟草味汗臭混合成的味道,这点火娃在船上没有注意到。船是移动的,有风,这些味道被吹散了。要是在河面上闻到,火娃定会昏倒。
第一次来?船老大问火娃。
火娃点点头。
船老大神秘地笑笑,一阵风似地超前而去。
石板路向山上延伸,有时平缓有时陡峭,但总的来说还算平缓。火娃不急于赶路,天色还早,他估计会在天黑前穿越白毛谷见到父亲。既然不着急,对路两旁风景就多了些关注。回头看时,河对岸是连绵的山,太阳阴影下黑黑的一大片,沱巴河也变成细细一条,甚至因为转弯像是被大山斩断。此时来路已无一个行人,几只白色大鸟反复横切石板路。不多久,白色大鸟就成了一群,一群。在家时,每到深秋或者暖春,就有各色鸟飞过村庄。晚上,村里人在屋前屋后点上柴堆,鸟儿们见火就扑。人们用这种方法捕鸟。每晚收获都很大。有人将两只锅头架在柴堆上,一只烧开水用来脱鸟毛,一只烧着油用来黄焖或者爆炒鸟肉。一边喝酒吃鸟肉,一边捕鸟是非常痛快的。火娃向鸟群冲去,可是这些鸟不是笨鸟,他还没拢边,白鸟们就大叫着展翅高飞。这些鸟叫声与飞经家乡的候鸟不一样,这些鸟叫让人内心有撕裂的感觉,不痛,却令人恐惧。
继续赶路时,火娃注意到山上的雕楼,白白的,瘦瘦的,有几个脑袋从雕楼窗口探出来。他们似乎在怪笑。后来他觉得,这个怪笑似乎又是背着“石头”的那个同船人发出的。那人果真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包袱就在脚边。火娃目光向包袱射去,那人警觉地把包袱搂到怀里。包袱发出声响,像金子或者银子,或者石子碰撞。那人一直怒目望着火娃打身边走过。
到了山顶,原来雕楼离得还很远,白晃晃刺眼,再走几步,一股白光从雕楼射来。火娃用袖子挡住眼睛。他已与雕楼、太阳形成一条直线。脚下是一条狭长的山谷,有低矮的建筑,在太阳和青山映照下呈灰白色。不用打听,这就是白毛谷了。这白毛谷东西走向,父亲应该就在白毛谷西边的某个地方等他。
前面有茶庄,伙计肩上搭着脏兮兮的毛巾,点头哈腰地为客人端茶或者送水,或者收钱。火娃一坐下伙计便迎上来,说,先生喝什么茶?火娃说,随便。伙计笑呵呵说,有,什么茶都有,“随便”也有。不多时,伙计提来一壶“随便”茶和一只大花碗。火娃闻到伙计身上有一股墓室的味道。周边茶客都在轻轻喝茶轻轻说话,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火娃竖起耳朵听最近那两个茶客的话语,却像身处岩洞里往尿壶尿尿,叮叮咚咚,含混不清,回声四起。那两人发现火娃偷听,一怒之下向火娃泼来滚烫的茶水。火娃躲开了。那两人继续低声而神秘地说话。伙计借上来续水悄声告诉火娃,来到白毛谷,最重要的是不要打听别人的秘密,否则,轻则掉耳朵,重则掉脑袋。火娃说,他们有什么秘密?伙计说,人人都有秘密,都是些发财的快活的秘密。伙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团白纸,说,你见过吗?火娃将纸展开来。是一张地图。火娃说,这地图有什么用?
伙计笑了,说,你果真是新来的,果真涉世不深。你对白毛谷的历史太不了解!这是张藏宝图。有了它,你就能找到宝藏,富可抵国的宝藏。
火娃想仔细看看,伙计却把它抢回,说看看也是要钱的。你是想看看,还是购买?
火娃说,让我想想。
伙计说,想吧,再想黄花菜都凉了。既然不知道白毛谷的历史,那你干吗来了?伙计把地图收回怀里离开。
火娃想说点什么,伙计不见了人影。伙计一走,火娃身边坐下来一个大脑袋男人。大脑袋端起火娃的茶一仰脖喝掉,说,别信伙计的,他有藏宝图还用得着当伙计,早挖宝去了。他是假的!火娃说,你讲得有道理,你脑袋大,一定很聪明。大脑袋点点头,说,我原来脑袋不大的,自从进了白毛谷,挖得宝藏,天天开心笑,脑袋就撑大了。火娃说,你爱吃鸟肉吗?在火堆边一边喝酒一边捕鸟好惬意的。大脑袋摇着头,说,你脑子有问题。本来想卖你藏宝图的,看来很难和你成交。大脑袋失望地离开。
不知何时,不远处的茶桌上坐着同船那个背包袱的人。他的包袱搁在桌上,太阳下发出白光。火娃心里说,那人脑子里藏着秘密,包袱里放着秘密。一壶茶工夫,有三个人靠近那人的桌子并且坐下,他们开始轻声说话。一会儿后,那人拉开包袱,火娃赶紧伸长脖子,一股强光从包袱里窜出,刺得火娃什么也看不见。然后,那人收起包袱跟三个来人一起离开。伙计不在,那人把钞票压在茶壶下。火娃很羡慕这些神秘的人。他们是白毛谷通,是江湖老油条。
这壶“随便”茶味道不错,火娃越喝越想喝,都上了瘾了。他招手叫伙计再添一壶。伙计说,没有人像你这么喝茶的,你一个人干坐着喝茶多耽误事,喝茶能喝出金银财宝吗?
我想听白毛谷历史。火娃手里捏着一张钞票。
这个不能要。伙计说。
这个可以要。火娃说。
伙计收下钞票,说我说的历史比这个值钱。想到听完历史你会买藏宝图,我就贱卖了。
白毛谷原本叫白银谷,许多许多年前,全山谷都是黄金白银,不管黄金还是白银,闪光都是白的,远看这些白光,就像厚厚的白毛。这是她改名原因之一。之二,主人为了藏富,有意思改名。黄金白银怎么来的?那一年,太子爱上一个宫女,他宁要美人不要江山。一天深夜私奔出宫,越逃越远,最后逃到白毛谷。皇帝派人搜寻了三年才在这偏野之地找到太子。但太子决意已定,谁也没办法。皇帝只好大骂一通默许了太子。但是儿子是父亲身上的肉,皇帝每每想到远在天边的太子就心疼,于是派人送来金银财宝无数下人一批又一批。不到一年,这里就成了皇宫。但是,这里也是一个秘密之地。十数年后,该朝代气数已尽,被新的朝代取代。但皇帝早有预见,亡国前,他就遣人把皇宫中所有金银财宝秘密运到白毛谷。小小的白毛谷集中了那个朝代百分之九十的财宝。也怪,前朝灭亡不到三年,白毛谷人突然神秘死光。风吹雨打,山崩地裂,白毛谷城被埋进了历史的深处。
这是哪个朝代呢?火娃问。
哪个朝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财宝遍布。伙计说。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因为你那点钱只能值这点历史。白毛谷流传一本手抄本,叫《白毛谷藏着大宝藏》,里面比较详细地记载着白毛谷历史,从这些历史里可以寻到所有宝藏的踪迹。
你有卖吗?
没有,我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但可以肯定,那书一定在白毛谷某个人手上。地图你还买吗?
火娃说,买。
伙计说,这就对了,我承认我这地图标明的不是所有的财宝,但如果你能挖到地图上的这些,也够你几辈子花的了。
喝完壶里的茶,火娃离开茶庄。他一口气爬上雕楼。雕楼分好几层,它像宝塔一样矗立在山顶。雕楼上人满为患,他们每人都手拿着藏宝地图,目光远眺。他们都想站在白毛谷的最高处将地图与实际地理重合。有人手上有好几张不同的地图,他们脸上的表情不清不楚,他们不敢痛苦或者欢笑,因为怎么做都是危险的。你暴露秘密就意味着把脖子送到人家刀下。雕楼有八个角,每个角开着一扇窗,供人们观察风景对照地图之用。火娃走了一圈,走了四面八方,也没有找到与地图吻合的地理位置。他突然想起前面见到过的大脑袋。他就变聪明了。他挤下雕楼,沿着山路寻找吻合的方位。山路早已成为大道,寻宝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