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该到沱巴看望父亲?这些年我一直在问自己。该。每次我都这样回答自己。母亲却坚决反对。她说,你父亲已经死了。你去看谁呀?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直到半个月前的那个黄昏,父亲还好好地活着。活得好好的父亲很少回桂林来看望我们母子。离开桂林到沱巴承包煤矿8年,父亲一共只回来看过我们10次。父亲曾经是桂林某单位的中层干部,有一天他对母亲说,他要去沱巴发财。母亲没有同意,父亲还是去了,没想到8年后父亲竟然惨死在沱巴。
如果我事先能料到我一来沱巴,父亲就会丧命,我绝对不会来看他。悄悄离开桂林踏上看望父亲之路时,母亲正在大连出差,母亲出差前把我交给黄叔照看。黄叔时常照看我,算下来已经5年了。黄叔在广西师大当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头”。我很喜欢他。黄叔一个人住在宽敞的教授楼里。每次母亲把我交给黄叔,他都要去学校接我,然后请我下馆子,再领我到他家住宿。在他家住的日子,他会时刻陪着我,给我说很多事情,有时我们还下象棋。黄叔虽然是教授,但他象棋下得很臭。他输了棋心里总是不高兴,他会说,下次你妈出差我再也不管你了。我知道黄叔只是说说而已。到了下次,他又非常乐意和热情地接我去了。
黄叔有没有老婆孩子,我一直不知道。问他他就说,你就是我的儿子呀。我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你只是我的黄叔。
决定到千里之外的沱巴看望父亲,是在一天晚上。那会儿黄叔正在洗澡,从洗澡间里传出黄叔唱得非常一般的歌声。他好像在唱《月亮之上》,我很喜欢这首歌。听着黄叔非常一般的歌声,我来了灵感:我明天就去看望父亲。有了这个大胆的决定后,我敲响黄叔洗澡间的门。黄叔的歌声立即被我的敲门声敲碎。他说,有事吗?我说,没事。黄叔伸出头来,其实他已经洗好了。
你在怪笑。黄叔说。
我没有。我说。
你一定想出了什么鬼点子。黄叔说。你妈出门有交待,绝不允许你偷偷去看你父亲。
我说,我不去。我都记不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
黄叔对我很放心,因为我从来没有逃跑的前科。第二天早上,黄叔要给研究生上课,而我也已经考完了高考。黄叔说,按我的估分,你可以上北师大,最坏的打算也可以进广西师大。你们知道,广西师大就在桂林,如果上广西师大我可以足不出户。黄叔说如果上的是师大,我可以住在他家。如果上了北师大,我可以住黄叔的姐姐家。黄叔的姐姐在北师大当教授。想着这些美事,一大早我就潜到火车站。
在转换成去沱巴的班车上,我打开手机给黄叔打了电话。我说我快到沱巴煤矿了。我就快是大学生了,我应该去看望父亲了。黄叔说,我就知道你昨晚趁我在洗手间唱歌想出了鬼点子。既然你快到了,我也不追你不回了,你千万要注意安全啊,早点回来。
没过十分钟,我接到了母亲从大连打来的电话。母亲的语气非常急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着急还是海风吹的。
你给我回来!她大叫。谁同意你去看望你那个畜牲父亲的?
母亲好些年没说畜牲这个词了。父亲离开我的第二年,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那天母亲带我上七星公园玩,我拿过母亲的手机给父亲打电话。我说,爸,我好想你,你在哪里?父亲说,我在沱巴。我也好想你,我会尽快回桂林看你的。说完父亲挂了电话。一个小时后,我在七星岩出口处见到父亲了。父亲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姑娘小鸟依人般附在父亲身上,可是母亲坚持说那不是父亲。你看看当时的情景。
我说,妈,中午我们去吃肯德基吧?我抬头看母亲,母亲呆滞的目光停在前方。我顺着母亲的目光就看到了父亲。我兴奋起来,刚要叫喊父亲,嘴巴就被母亲捂住了,母亲把我拖到离人群几十米的地方才放开她有力的手。
我说,我看到爸了!
母亲说,我也看到那个人了,他不是你爸。你的眼睛有问题了。是近视眼吗?
出了七星公园,母亲带我去检查视力,我也怀疑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可是医生说,孩子的视力很正常。我的视力正常,难道眼睛出了别的毛病吗?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为自己的眼睛担忧。我还把我眼睛出毛病的事汇报给了班主任和班干。我说,我把那人当老爸了!班干们大声取笑。后来他们就时常拿我开涮,他们指着前面的人说,你爸来了!
检查完视力回家,我说,妈,我眼睛真的有问题吗?母亲点点头,却说起了无头无尾的话:畜牲!你爸是畜牲!
别人告诉我,班车要行走四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沱巴煤矿。这和我想象的一样。所以我不急不躁,不像我前面那个小孩。那小孩说着湖南永州一带的话,他说,妈妈,还有多久才能见到爸爸呀?永州离桂林很近。桂林有许多湖南人,所以桂林人都能听懂永州衡阳一带的话。他妈妈说,快了,就快了。我掏出口袋里的糖递给永州男孩,我说,吃吧。吃完了就能见到你爸爸了。永州女人替孩子谢了我。她说,你是桂林人吗?我说,是的。她说,沱巴煤矿的老板就是桂林人。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老公说的。她老公就是沱巴煤矿的矿工。
孩子生下来三个月,他爸就来沱巴打工了。四年多快五年了,他爸还没回去过呢。她说。
我说,其实孩子还没见过他爸。
她说,也可以这样说。
我说,他爸为什么不回去看孩子和你呢?
她说,他要挣钱啊。
我说,你为什么不带着孩子来看他爸呢?
她说,天天都想啊。想归想,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
我知道她也一定有难处,就像我一样,想到我自己我就不想说话了。我又想我时常想的问题了:一个父亲为什么可以长年不看望自己的孩子呢?
班车破烂不堪,好在还能爬行。去沱巴的路崎岖不平,这样的路行走六个小时也是正常。班车走走停停,因为不断有人上下车。我感觉这些上下车的人身上都有一股煤的味道。这一带产煤,路上运煤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这也许是南方煤矿储量最多的地方吧。虽然是山区,我还是看到了一座座农民小别墅立在各个山头。这一带农民靠煤矿发了财,我想。
永州男孩吃完了糖,在他母亲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到达沱巴路口,班车行走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我的身子发霉了。班车不直接到沱巴煤矿,从路口进去还有一两公里的路,永州男孩在他母亲的牵引下下了车。永州女人带的东西太多了,大包小包的。她这一来可能要长住,也许她只是给老公带来许多东西。从别的渠道我了解到,每个矿上总是有许多家属的。如果永州女人能在矿上长住,这一家人就幸福了。
我向永州女人伸出援助之手。她的包很沉,好像在搬家。
行走不到50米,我见到有一个哨卡,我们被守卡人拦下了。守卡人一共四个,他们手持棍棒分别站在路的两边。
站住!他们大声喝斥。
我和永州母子停下脚步。
干什么?他们走近来,手中的棍棒上下晃动。
我们去沱巴煤矿,我来看我老公,我儿子要看他爸。永州女人说。
你老公是谁?
唐朝贵。
守卡人眼睛对视了一下,说,跟我们走!守卡人上前猛拉永州母子。永州男孩就大哭起来,其中一个守卡人给了永州男孩一耳光,永州男孩哭得更重了。
你们凭什么打我儿子?我老公就在沱巴,他挖了好几年煤了,有的是力气。我会告诉我老公的,他会为我们母子报仇的!永州女人说。
她还没说完,脸上就遭遇了一耳光。
我说,你们是土匪吗?
还有你,你是干什么的?他们揪住我的衣领。
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我不打算和他们计较。永州母子被推上了一辆车。我说,你的东西!车开走了,她的行李包就非常尴尬地在我身边了。
你说的是桂林话,你来这里干什么?守卡人继续盘问我。
我说,我找我爸,我爸是沱巴煤矿的老板。
一个守卡人证实我的身份后,用摩托车带我入矿。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设卡呢?这个人一声不吭。
沱巴煤矿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往昔我是根据父亲为数不多的讲述来想象这里的样子的。
他把我带到了我父亲身边。父亲站在他的屋子里,手中的雪茄被随着他讲话声音的高低起伏而在空中划来划去。父亲周围站了一些人,他们全副武装,好像随时要投入战斗。
再重复一遍,谁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就砍了他!谁要是放走了一个走漏风声的人,我就剁了他!这是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正从我记忆深入浮出来,当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的声音重合时,我确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
你,是谁?父亲看到了我。
是我。我是你儿子。我说。
父亲定定睛看我,然后说,你真是我的儿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出现?父亲的脸像一把凶恶的刀子。
父亲眼睛从我身上移走,他凶恶的面孔将在场者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