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柔软的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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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整个沱巴煤矿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空气就要凝结成固体了,我感觉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呢?我从父亲脸上没有找到答案。你看,他对我露出了笑容。他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到沱巴?事先也不打个电话?你不上课了吗?

我说,我考完高考了。

父亲勾着手指算了算,说,你的确考完高考了。考上了吗?

我说,我可以上北师大,至少能上广西师大。

父亲说,你有这种把握?

我说,当然!黄叔告诉我的,黄叔是广西师大的教授。

父亲仰起头,说,哦,黄叔……

父亲住着一幢小洋楼,父亲曾经对我描述过他的这座小洋楼。他的办公室就设在小洋楼里,他的吃喝拉撒和所有重大的决定都是在这座小洋楼里完成的。其实父亲的小洋楼没有我想象中的完美,怎么看都像乡下的小洋楼,不像城里的别墅。好在,它的内装饰非常的高档。这样的装饰我只在桂林的五星级饭店里见过。那次,黄叔去大瀑布饭店看望北大著名的周教授,把我也带上了,因此我就见识了豪华的房间。

你打算住多久?父亲说。那你住哪间房呢?父亲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一间房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来。她穿着睡衣,头发有些乱,但是丝毫不影响她的漂亮。那年在七星岩出口处见到的是父亲吗?贴在父亲身上的是这个女人吗?

她打量我,说,你从哪里来?

你这个骚货,尽管长得很漂亮我也要骂你是骚货。我在心里对她说。

有些像你父亲,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吗?她说。

去去去,一身的骚味!父亲恶狠狠地对她说。

我是一身的骚味,你搂着我要我的时候怎么就说我一身的香味了?她推了一把父亲。

父亲扬起手中的雪茄捅她,并说,滚开!

她大摇大摆上洗手间去了。她牵引着我的注意力,我听到了她“放水”的声音。

我还没感觉到傍晚,天就黑下来了。父亲带我去吃饭。吃饭的地点不在父亲的小洋楼,在一家小饭馆。这家饭馆很简陋,像遥远的野店。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父亲,不一会儿就来了一大帮,他们个个对父亲点头哈腰。他们都带着棍棒,有人还带着自制的猎枪,吃饭的整个过程他们都是武器不离手。

父亲请我吃的是野味。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野味,母亲和黄叔请我吃的野味比这个野味差远了,说明我从来没有吃到过真正的野味。吃完后父亲告诉我,我们吃的是猴子肉。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有人给我发信息。我打开看,是母亲发来的。她问我到了没有。我回信息说,到了。母亲又发信息说,到了就好,但明天马上给我回桂林!我说,好的。

父亲拿过我的手机,他说,你的手机很一般。你母亲没给你买部好的?我每年都给她那么多钱,她拿来干吗去了?

母亲从来没用你一分钱。我在心里说。你给母亲办理的那个存折,母亲一次也没动过。母亲说,这不是钱,是一堆牛粪,母亲一直在找机会还给你。

父亲把我的手机递给身边的一个人,说,保管起来,等他离开沱巴的时候再还他。

我说,为什么?

父亲说,在沱巴不许使用手机。

我说,你没权力做出这种决定。

父亲说,所有沱巴人都不得使用手机,所有的手机都要交给我们统一保管。我们联络只用对讲机。父亲摸摸腰间,我才发现他别着一台对讲机。

父亲喝了不少酒,他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红。喝到八九成的父亲开始说粗话,并和身边的人大谈女人,我借机走开了。

饭馆外面是一条铺满煤炭的街道,也是沱巴惟一一条通往外界的马路。路上有手持棍棒或猎枪手枪(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制的)走来走去,除了巡逻的人,不见别的矿工,我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立即被巡逻队发现了。他们向我奔过来。

谁让你在街上走的?老板的命令你记不得吗?手持短枪的那个人打了我一耳光。

张队长,把他铐起来!

他们没有手铐,但把我反手捆绑了。

放开我,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我说。

你违反了老板的命令,要像唐朝贵一样必须受到严惩。

唐朝贵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我在与他们对抗时想起来了,唐朝贵是永州男孩的父亲。

我说,我能见到唐朝贵吗?

当然能见到,你们相见的地方是在阴间。

爸!我大喊。

今天就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情急之中我叫出了父亲的名字。我的声音穿过沱巴的夜色和凝固的空气,传到父亲耳朵里。父亲正讲完一个黄色笑话,他和身边的人刚刚大笑完。大笑之后一般都是短暂的安静,我的声音因此得以停在父亲跟前并钻进他的耳朵。

我儿子在喊我。父亲说。

父亲走出饭馆,走近我。他是我儿子,怎么回事?

捆绑我的人立即给我松绑,并给我跪下了。父亲用脚踢他们的脑袋,说,瞎了你们的狗眼!父亲喝得不少,他脚的落点总是不太准确。父亲改用棍棒,他采取横扫的方式,被打的人一声哎哟都没敢喊。

念你们是忠诚卫士,我就此打住,否则我就要了你们的狗命。父亲说。最后父亲批准他们回去上药并可以休息一到两天。

父亲说的没错,沱巴禁用手机。这是我来到手机保管室得出的结论。保管室在父亲的小洋楼里,在二楼最东边的那间。保管室外有一个人把守,缴了我手机的那个人把我带到这里。他客气地说,得罪了,我也没办法,这是老板的命令。他叫保管员打开铁门。灯亮后,我看到了里面摆放着各式手机,甚至还有玩具手机。玩具手机是小孩的宝贝,在沱巴也被禁止了。

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你多大了?

我说,19,下学期就要上大学了。

他说,你都快成大学生了,应该看得出来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本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可是你是老板的儿子,你总是站在老板一边的,告诉你也没什么。因为我不告诉你你父亲也会告诉你。前天凌晨出事了,5号矿井透水,井下还有6名矿工。沱巴年年死人,按理没什么。可这次死得太多,所有人都怕了,矿井水还没抽干。5号井不同于别的井,它是一条独立的隧道,据推测6名矿工已无一人生还。死了这么多人,消息透露出去意味着什么?

他一脸严肃和惊恐。

第二天他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惨重代价。当天晚上保管员就把他报告给了父亲。第二天天亮,父亲对他说,我要割掉你的舌头。父亲最终没有割他的舌头,父亲用铁棒打断了他的腿。

也许就是在保管员忠诚地向父亲汇报的前一个小时,我坐在父亲的房间里。父亲在离开前对我说,你就睡这里吧。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回忆,一定要把所看到听到的忘得一干二净。父亲出去了,父亲的女朋友在外面等他。父亲出去后,他的女朋友说着很大声的话,她说,凭什么,你儿子一来我就得让?父亲说,你再说,我就把你赶出沱巴。她说,好啊,我正好想出去告密呢!父亲说,那我就先宰了你!

父亲和他女朋友的声音没有了,或者说微弱得我听不到了。

我很困,但我决定不在父亲的床上睡觉。父亲的床上留着别的女人的味道,我无法接受。如果父亲的床上留着母亲的味道,我一定会睡得非常踏实。可是母亲从没来过沱巴,她的味道怎么可能留在父亲的床上呢!早年母亲倒是曾多次提到要来的,可是父亲说,沱巴穷山恶水,你来干什么呢?母亲还是想来。母亲想来沱巴的念头一直延续到那次七星岩出口处发生的事为止。

父亲的房间外是一个二十几平米的客厅。通常在这套房间有两个年轻女人,一个为父亲做饭,一个陪父亲睡觉,现在做饭的那个也不见了。相对房间,客厅要干净得多,我走出房间躺到客厅的沙发上。

沱巴像死人一样寂静,我想回家。我对母亲说。母亲发出讥讽的笑。我说,我并不后悔来到沱巴。如果不来一次沱巴,我就对沱巴永远胡思乱想。我发现我与母亲的对话是幻觉后,我就想起了我的手机。我摸遍全身才想起手机在保管员那里。我开了门,去向保管员索要手机。保管员生硬地说,不可能。保管员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我就返回来了。

保管员就是在此时抓紧时间向父亲报告的。保管员腰间别着对讲机,他呼叫父亲。父亲说,什么事?保管员说,我要当面向你报告。父亲推开身边的女人,和保管员约定了一个见面的地点。

父亲手指头仍然夹着雪茄,父亲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却发怵。保管员说,胡大海把透水的事告诉你儿子了。父亲咬着牙,说,又一个找死的来了!

第二天凌晨发生的胡大海事件,我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说说半夜发生的事。

下半夜了我还没睡着。我很少有到了下半夜还不能入睡的情况,除了想我的父亲。有一回老师要布置写父亲的作文,接到这个作文任务我就开始想父亲了,我越想越兴奋和苦恼,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下午要交作文,怎么办呢?中午的时候我仍然在想这个问题,不能再等了。我脑子里突然闪出黄叔,我就以黄叔为原型写出了《我的父亲》。作文交上去得到了语文老师极大的肯定,语文老师把它作为范文在他任课的班级里讲读。

你写的是你父亲吗?你父亲是师大教授吗?有一天班上的几个人质问我。

“你写的是你父亲吗?”这句话像剑一样刺伤了我。我那时就发誓不再想父亲也不再写关于父亲的文章。可是我没有做到,隔不了多久我又想我父亲了。

坐在父亲的客厅里我很想母亲和黄叔。外面杂乱的声音就在此时传到父亲的客厅里。有人高声喝斥,有人吹着哨子,还有人在拍人家的大门。我走到阳台上,见街道上灯火明亮,矿工及其家属被武装队员们像赶鸭子一样赶到街上。

矿工及其家属几乎都是蔫儿八叽的,还在睡梦中的小孩东倒西歪。父亲他们在清点人数。父亲手下的人时常对沱巴煤矿的人数进行清点,时刻做到胸中有数。

都在吗?父亲说。

除了唐朝贵,都在。那人回答。

都听好了,父亲大声地说,沱巴煤矿一切正常,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谁认为发生了什么,那也没错,那就是他要倒霉了!

把唐朝贵押上来!父亲又说。

唐朝贵软得像一摊泥,他站不稳。两个武装人员左右扶着他,或者提着他。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猜想,他的表情一定非常痛苦。

我下到街上。

这里还有一个。有一个人指着我说。

对,他是我儿子。把他也算上。父亲说。

于是我很光荣地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灯光不错,它能使你看清每一个人的脸。我跟在父亲后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人群。父亲和我表情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不一样。他要保持他一惯的威严。父亲自从承包沱巴煤矿近8年以来,死人的事年年发生,父亲采取死一个瞒一个、悄悄威胁加补尝的方式蒙蔽着死难者家属和外人。现在虽然背负了6条生命,父亲认为6条生命也没什么可怕的,照样也能用煤把它盖住。父亲已经有了比较良好的心态和较为丰富的经验。

我没有看到永州女人和她孩子,我想起了她们母子俩被强行带走的情景,还有她留在我手上的行李。

随着父亲训话和审视每一张脸的结束,街上的人群开始被疏散,街火也弱下来。我又回到父亲的客厅。父亲在搂着他的女友呼呼大睡时,我却没有任何睡意。

早上七点也许是八点的样子,父亲回来了。他说,你起得很早。我眼前的父亲身子模糊不清。我说,你是我父亲吗?父亲拍拍身子,说,是啊,正宗的父亲。我发现你眼睛不太好使,几年前就发现了。那一年在七星岩出口处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却没有认出我来。

我说,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那个人不是你。母亲也说他不是你。

父亲说,看来你的脑子时常在打架,各种信息混作一团。

我说,你可能说得对。我今天就想回桂林了。

父亲说,你来沱巴快一天了,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父亲说,尽管你脑子里的信息一片混乱,但我知道你会理清的。只要你安静下来,在睡眠充足的情况下你就会清理得井井有条的。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你没有能力管住你的嘴。

我说,我什么也不想,我就想回桂林。

父亲说,你认为我会同意吗?

后来我后悔把话说出来。我应该像逃出黄叔的看管一样,逃出父亲的视线。我说我要回桂林其实就是在提醒父亲:要严加看管。

父亲派的那个人影子一样跟着我。这个人自称名叫长街。长街说,胡大海因为嘴贱,腿被打断了。如果我嘴也贱,不仅腿会断,舌头还会搬家。长街说完这句话便再也不说话,他真成了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