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卡瓦匕首,那是黄叔从香格里拉给我带回来的。卡瓦匕首锋利无比,我非常喜欢。我曾对同学们说,我有一把卡瓦匕首,但我从没给他们看过。那段时间他们天天吵着要欣赏我的卡瓦匕首,我才不会亮出来。亮出卡瓦匕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携带凶器。
卡瓦匕首被我藏在我的房里,有时候我想父亲的时候,我就把它亮出来,我说,老爸,如果你在沱巴受到欺负,我就用这匕首吓唬他!实际上,于我卡瓦匕首最大的用途还是削水果,它削出的水果又快又好。
母亲不知道我有卡瓦匕首。黄叔送给我的时候就告诫过我,千万不要告诉母亲。我想只要我不说,母亲是不知道我有卡瓦匕首的。母亲要是知道了我的卡瓦匕首,她一定要缴走,甚至会让警察来清缴。正如黄叔所说卡瓦匕首是用来欣赏和削水果的,除此之外,不能用于别的,更不可亮在别人面前。
但是来沱巴煤矿前,我还是想到了卡瓦匕首。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带在身上。身上有刀子的感觉真是不错的。有刀子在身浑身是胆,浑身充满了侠义之气。
父亲和长街都不知道我身上带着卡瓦匕首。他们谁也没有搜过我的身,所以没人知道,也没人想到我会拥有一把绝妙的卡瓦匕首。
父亲被杀的第二天清晨,法医告诉警察,警察又告诉我,我父亲手动脉被割断了,死于失血过多。割我父亲手动脉的一定是一把锋利的宝刀。
我无法想象,在大山深处的沱巴居然还有比我的卡瓦匕首还锋利(或者一样锋利)的刀子。
我还是想说说父亲被杀前的事。
来到沱巴三天了,我还没睡过一次觉。我很想睡觉。我认为世界上最甜蜜的事情是能够好好睡上一觉。入睡就成了我最大的奢望。由于我脑子的混乱,我时常把桂林沱巴混为一堂,时常把父亲母亲黄叔搅在一起。
对于我三天三夜没睡觉,父亲并不知情。他只是对我说,你脸色很差,说话也经常没有逻辑,你的脑子天天都在激烈地打架。你放心吧,过几天等我把这里的事情抹平了,我会亲自送你回桂林休养的。
父亲走在我的前面,我的身后跟着长街,长街既是我的看管者也是我的保镖。对于长街我没有太多的意见。可是对于父亲的女朋友,我意见可就大了。父亲的女友挽着父亲的手,盛气凌人地牵引着我阻挡着我前进的视线。
把她赶走。我对父亲说。
父亲同意了我的请求。他停下步子,咄咄逼人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她拗不过父亲,就知趣地悻悻地走开。可是她嘴巴并没闲着,她说,你会后悔的!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你”是指父亲还是我。
父亲要去审问唐朝贵。唐朝贵被关押的地方在沱巴一个角落里。那是一间砖瓦结构的平房。在沱巴煤矿,工人们住的大都是工棚。唐朝贵能住在这样的瓦房里也算是享受了一把。矿工的工棚搭得有模有样,但是你经过它们时,你还是能闻到生活废水的恶臭,夜晚很远就能听到夫妻同房的声音。
唐朝贵由重兵把守,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认不出他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接着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我坐在地上。父亲以为我顽皮,其实我没有力气了。唐朝贵躺在一张破席子上,他的手脚被粗绳“铐”住。
你们审出了什么新内容?父亲问看守者。
没有。看守者回答。
他能说话吗?父亲说。
可能不能,十几分钟前我们才把他打昏。他伤痕累累,可能不行了。看守者说。
把他弄醒,我要问话。父亲说。
看守者掐了唐朝贵的穴位,又往他头上泼了一瓢冷水。唐朝贵苏醒过来。他的眼睛透出凶狠的光芒,但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股英雄之气。
还要逃出去告密吗?父亲揪住他的耳朵。
唐朝贵点点头。
尝到与我作对的后果了吗?父亲力气逐渐加大。
唐朝贵又点头。
你觉得你会赢吗?父亲逼视唐朝贵。
唐朝贵再次点头。
父亲笑了,说,你永远也赢不了,你受了重伤,你会在剧烈的疼痛中了此残生。
父亲的目光更加仇恨和逼人,唐朝贵并没一点退缩。虽然父亲是强者,唐朝贵是弱者,可我还是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极紧张的气氛。
我的双手插进父亲与唐朝贵对视的空间,我脑子里的嗡嗡声便小了些。我靠近唐朝贵。你想老婆孩子吗?我说。
唐朝贵眼睛瞪着我,并想伸出手来抓住我,可是他力不从心。他身子还没抬起来就跌下去了。
你老婆孩子到沱巴来了,来了三四天了。我说。进来时,我们搭的是同一辆班车。
在哪里?唐朝贵发出轻微、急促而有力的声音,眼睛像雷电一样闪光。
我摇头。我目光转向父亲。父亲说,现在就想见吗?唐朝贵说,想。父亲说,想见老婆孩子就向我认罪。唐朝贵嘴巴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
我父亲是唐朝贵杀害的吗?日后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在沱巴憎恨父亲的人有许多许多,可是敢于站出来与父亲对抗的只有唐朝贵。唐朝贵极有可能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父亲还没被杀害的时候,唐朝贵就死了呀。
唐朝贵受了重伤没有得到任何的医治,但他活得还算长,他一共活了6天。唐朝贵临死前一天,父亲叫人把永州女人和她儿子带到了关押唐朝贵房子的门外。他们在那里搭建了一个临时工棚。
叫吧,你父亲在里面。看守者对永州男孩说。
永州男孩哭叫自己的父亲。房间里没有传出唐朝贵的回答。他刚刚昏睡过去。
永州女人连声叫喊唐朝贵的名字。他不在里面!她说。你们在骗人,唐朝贵是不是被埋在井下了?
一位看守者进到里面。他把唐朝贵踢醒来。狗东西,快起来,竖起你的狗耳听听谁在叫你!
永州女人和男孩的喊声渐渐把唐朝贵唤醒。
是我老婆的声音,是我儿子的声音。唐朝贵脸上露出笑容。打开门,我要见我老婆孩子!他说。
门被紧紧地关着。永州一家人分别被看守者控制了身体的自由,无法扑到不到一米远的大门。
悲戚的呼唤声传进或传出,我看到永州一家人的心啪啪地发出爆裂声。一位看守者脸上露着同情,可是此时我父亲过来了,于是这位看守者脸上立即换成了得意的笑。
你们做得对。父亲竖起大拇指表扬了看守者。
一切正常。父亲认为没有在这里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他交待几句就离开了。父亲还有一大堆事情等待处理。父亲用眼睛问我,为什么还不离开?
我摇着头。父亲居然没有再理会我。这几天父亲除了让长街跟紧我,不再理会我。
你们的声音太尖,把我们的耳朵刺聋啦。一个看守者对永州一家人发出不满。
喊破嗓子你们也别想相见。又一个看守者说。
我的头又嗡嗡叫起来,而且周围的景物在摇晃。我在永州男孩的身边坐下,一坐下我的脑子就好多了。我说,小弟弟,你会见到你爸的。只要你停止哭声,很快就能见到你爸。
永州男孩果真停止哭声。我掏出口纸为他擦拭鼻涕眼泪,他就扑到了我怀中。我拍拍他的后背,我说,真乖,真乖。随后永州男孩抽噎着在我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那时我胆子特别的大,我竟然把永州男孩扛回到我父亲的屋子。那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一直没睡着。我对永州女人说,我要把小弟弟带走。她同意了。她说,你是好人,除了对我儿子好,你不会害他的。我的眼泪竟然就流出来了。她又说,我已经知道你就是老板的儿子。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我一个劲地流泪。内心里我喜欢别人表扬我,但不喜欢人拿我与我爸来比较,更不想听到别人对我爸很坏的评价。
儿子和你一样,都是来看父亲的,你很顺利地看到了,可我儿子连他父亲的影子都没见到。她继续说,就是相隔一扇门也见不着!
我说,会的,很快就会见到了。
我把永州男孩扛走时,看守者正昏昏欲睡。永州男孩的身子紧贴着我,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不会轻易分辨出我抱着一个小孩,所以没有人干涉我。我顺利地把永州男孩带到我父亲的屋子。
我在我父亲客厅的地板上铺了一层报纸,这些报纸竟然有一部分是近期的《桂林晚报》。这些《桂林晚报》是否可以说明父亲不久前回过桂林?
我仍然不想睡在父亲的房间里。我想把永州男孩放下,让他一个人自由地躺着。可是他搂得我很紧,而且在我准备放开他时,他抓得我更紧了。我只好搂着永州男孩和衣睡下。
我很快睡着,我睡得好甜啊,这是我进入沱巴以来第一次真正睡着。
唐朝贵却在这天去世了。得知唐朝贵去世是在上午十点,我正和永州男孩吃完早点。早点是我亲手做的。在桂林19年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做过早饭。这天我做了,我下的面条,我还往面条里打了鸡蛋,加入了青菜。永州男孩一边吃着,一边欢快地笑。我向他保证吃完面条,他一定能看到日思夜想的父亲。我说话是算数的。在向永州男孩保证的时候,我想起了身上的卡瓦匕首。我想只要让卡瓦匕首开路,他们会把门打开,永州男孩会见到他的父亲的。
唐朝贵却死了。
得到这个坏消息后,我听到我胸膛发出的心碎的声音。过后,我骗永州男孩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你爸叫来。说是去叫唐朝贵,其实我就是在想逃。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如果他让我父亲发现了怎么办?我只能又把他带在身上了。
被淹死在5号井底的尸体被陆续打捞出来,遇难者家属也被秘密接到沱巴。
遇难者共6个。统计人员对父亲说。
不。父亲说。共7个,唐朝贵也是在井底遇难的。
统计人员便心领神会,并确切地告诉永州女人:你老公死了,在井底遇难了,他为沱巴的煤矿事业奋斗了一生。为此,我代表沱巴煤矿全体职工向你表示深深感谢和衷心的慰问!
胡说。我老公还活着,他被你们关押在那间瓦房里!永州女人说。
事实是不容争辩的。父亲叫人抬来唐朝贵的尸体。
永州女人确切地看到了死去的老公。她狂笑起来,并高唱湖南民歌从我身边跑过。
妈妈——永州男孩大声呼喊。我紧紧地搂住他。
我要爸爸,你说过要带我见爸爸的!永州男孩拍打我的脸。他说,你是骗子,你是大骗子!